第六章 天京大火 九 康祿和五千太平軍將士在天王宮從容就義、慷慨自焚

要攻城非要先拿下地堡城不可,但地堡城偏偏就拿不下。

太平軍全力以赴保衛它,每天從太平門裏將炮子火藥源源不斷地運進堡內,選最強幹的年輕戰士替補傷亡。城裏勒緊褲帶,把最寶貴的能吃的東西送給守堡的人。就這樣,雖然天堡城丟掉四個多月了,地堡城卻依然還在太平軍手裏。曾國荃成天暴跳如雷,常常無緣無故地誅殺統兵將領,弄得吉字大營人人提心吊膽。正在這時,朝廷又下達命令,派李鴻章率軍會攻金陵。上諭到達安慶,曾國藩為之苦惱。叫李鴻章去嘛,利用戈登的洋槍隊,金陵或許可速克,但吉字大營辛苦得來的戰果,讓別人來摘取,不要說心高氣傲、爭強好勝的弟弟不甘心,就是他自己也不甘心。不叫李鴻章去嘛,金陵推到哪一天才破呢?火藥糧餉都不可久支,萬一再出點什麼意外事故,功虧一簣,豈不惹天下恥笑?考慮來考慮去,他決定從大局出發,還是要李鴻章速帶洋槍隊援助為好。並同時決定,一旦李鴻章出兵,他也從安慶啟程,坐鎮金陵城外。

這樣,攻城之功,他作為戰場總指揮,自然列第一;若李鴻章不去,他也就待在安慶,他不能去搶弟弟的功。

蘇州城裏,李鴻章接到諭旨後也犯難。對於那個曾老九,他是深知的:本事不大,卻眼空無物,自以為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英雄。他知道自己一去必然馬到成功,但從此也就與曾老九結下了深仇,還會令恩師心中不快。不去,又違背聖命。

李鴻章想來想去,想到一個極好的藉口:盛暑天不宜多用火炮。他便以此覆奏,並分別致函安慶、金陵。

「別人要來搶功了,你們答應嗎?」在吉字大營高級將領會議上,曾國荃出示上諭後厲聲問大家。

「世上有這樣便宜的事嗎?老子們在這裡打了三年,腦殼吊在褲帶上,他們倒來得現成的。李老二他敢來,看我不打斷他的狗腿!」李臣典跳起來大叫大嚷。

「金陵是吉字大營包的,早破遲破,都是我們自己的事,誰也別想過問。」彭毓橘在喊。

「什麼嘰吧洋槍隊,休想在爺爺面前耀武揚威!」劉連捷在罵。

看到手下將領們如此齊心,曾國荃大為歡喜,他宣佈:「明天各營推薦三十人,我要從中挑選一千人出來組成敢死隊,三日之內務必拿下地堡城。各位回去告訴他們,待金陵打下後,敢死隊每人賞銀五百兩,戰死者撫恤銀一千兩。」

曾國荃相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訓。他最佩服胡林翼的三如:愛才如命、殺人如麻、揮金如土。但第一條他做不到,後兩條他有過之而無不及。果然這一著有效,各營營官爭著報名。坐在一旁的趙烈文冷靜地開了腔:「弟兄們浴血奮戰的成果不能讓別人便宜得去,自然是對的,九帥重賞敢死隊,更是豪傑之舉。但我以為,使氣用事,蠻攻蠻打,三日之內必不能拿下地堡城,要吸取過去的教訓,改蠻打為巧取。」

「惠甫,你有什麼巧法子?快說出來。」曾國荃催道。

「龍脖子堡壘仗著它居高臨下的地勢,使我軍損失慘重,的確可惡至極,然又不可仿照四面包圍打山上石壘的辦法,因為它與城內緊緊相連,圍不住。」趙烈文皺著眉頭,慢慢地說出他的辦法,「因此我們還得正面進攻。古時打仗,兩軍對壘,一手持矛,一手持盾,矛攻盾擋,各自有它的用處。賊在石壘中,炮為矛,壘為盾,可攻可守,我軍只有炮而無壘,也就是說只有矛沒有盾,我們要造盾。」

「造盾?」李臣典丈八金剛摸不著頭,「炮子打來,你什麼盾擋得住?」

「祥和兄,你聽惠甫說下去,我想他的盾一定不是用牛皮做的。」康福說。

「當然不是牛皮。」趙烈文笑道,「我們也築一道牆。」

「只怕是牆未砌好,人都被炮子打得死盡了。」朱洪章插話。

「大家莫著急,聽我說完,看我的主意行不行。」趙烈文仍舊不慌不忙地說,「我們學鄉下人編竹籬笆的辦法,用蘆葦、竹枝和木條編織幾十個丈把長、八尺高、兩尺厚的籬笆,然後再將稀泥調好塗在上面。這樣就成了一堵厚實的牆。再在下面裝幾個輪子,人在後面推著它向前走,大炮跟在後面。這竹籬笆不就是盾嗎?」

「惠甫這個辦法好是好,但它能擋得住炮子嗎?丈把長八尺高二尺厚的籬笆,即使裝輪子能推得動嗎?」康福提問。

「二尺厚的籬笆,炮子可以擋得住,開花炮擋不住。」曾國荃說,「八尺高不必要,做五尺高就行了,長子稍微彎彎腰也能擋住。為了減輕重量,還可把一丈長改為七八尺長。」

「九帥說的對。」見曾國荃支持,趙烈文高興,「籬笆牆能擋炮子,不能擋開花炮。這半個月來長毛沒有打一發開花炮,我估計是開花炮不多了,故可用籬笆牆。其它尺寸,都按九帥說的減下來。」

許多將領都說這個辦法可以試試,曾國荃便命趙烈文趕緊監製。

次日,十五個高大結實的滾動籬笆牆製成了,由彭毓橘等人率領的敢死隊也已組成。第一批敢死隊三百人推著五道活牆向地堡城前進,在離堡三百丈遠的地方停下來。堡裏的太平軍不知湘軍推的是何物,密集的炮子射過來。只見炮子打在籬笆上,發出「撲撲」的響聲,全讓籬笆給吞掉了。湘軍得意了,忙裝設炮彈。一發發開花炮彈開始在地堡城旁邊轟炸,有的籬笆又大膽地推進五六十丈,炮彈打碎了部分石塊。地堡城指揮官沐王何震川命令打開花炮。正如趙烈文所猜測的,堡內的開花炮彈已不多了,不到危急時不用。開花炮彈果然厲害,一發炮彈打過去,籬笆立即被炸開一個大窟隆,後面的湘軍跟著死了一大片。敢死隊員們嚇怕了,走在前面的籬笆又退了回來。幾十個開花炮彈打過來,五個籬笆牆炸得稀巴爛,三百名敢死隊員也死去多半,彭毓橘的半邊耳朵被削去,血流滿面。趙烈文臉色灰白,擔心曾國荃會狠狠地訓他。誰知曾國荃兇惡地下令:「第二批上!」第二批三百敢死隊員個個心怯,面面相覷不敢貿然向前。劉連捷提著大刀跳出,手起刀落,旁邊一根木樁劈成兩截,打雷似地吼道:「都給我向前衝,有後退不前的,就是這根木樁!」敢死隊被鎮住了,只得提心吊膽地推起籬笆向前走。老遠地,炮就打起來。地堡城裏又射出幾發開花炮彈,有兩個籬笆牆被炸爛,劉連捷督促後面三個繼續上。三個籬笆牆慢慢向前推著。奇怪!籬笆上只傳來「撲撲」的響聲,再也聽不到開花炮彈的炸裂聲了。

「九帥,長毛的開花炮彈打完了!」趙烈文對著曾國荃大叫。曾國荃拿起掛在脖子上的千里鏡,一聲不響地望著前方。

三個籬笆牆明顯地加快了速度。離堡壘只有二百丈了,炮眼裏仍然不見開花炮彈打出,連炮子也稀少了。「第三批上!」曾國荃揮舞著指揮刀命令。朱洪章應聲衝出,一邊喊「上」,一邊脫掉早已汗濕透了的上衣和長褲,光著赤膊,穿著短褲衩,敢死隊紛紛倣傚,人人光身上前,八個籬笆牆一齊前進。他們在重賞驅使下,欺侮太平軍沒有開花炮彈了,仗著西洋大炮的威力,毫無忌憚地向地堡城推進。另外一些湘軍則對著太平門城樓發炮,將城牆上的火力壓住。

「沐王,還有五個開花炮,放了吧!」堡裏的士兵請示何震川。

「讓他們再上前些吧!」何震川望著山下步步逼近的活牆,冷靜地指示。這時,沒有籬笆作盾牌的成千上萬湘軍勇丁,在營官的驅趕下,蜂擁蟻附般地向山麓奔來。

「放!」何震川下令。一個開花炮打出去,眼看它鑽進了籬笆牆,卻沒有一點聲響。「糟了,是個啞炮!」原來,這剩下的五個炮彈是最底層的一排,直接與地面接觸。這時正是六月初。六月的金陵本是一個大火爐,這地堡城裏填滿了三百多個兵士,更是擠得密不透風,酷熱難熬,汗水猶如雨水般地流下,地堡城裏的泥地變成了泥漿。這五發炮彈壓在泥漿深處,給汗水浸泡著,引信已完全失效。另一發炮打出去,又不響。太平軍恐慌起來。「打炮子!」何震川冷冷地下令。再強烈密集的炮子也擋不住湘軍前進了。一發開花炮彈打在地堡城上,炸開了一個天窗,又一發打進來,十幾個戰士倒在血泊中。何震川親自點火,吼道:「弟兄們,今天我們一起上天堂去見天王吧!」一發又一發的安慶造、西洋造開花炮彈接二連三地打了進來,何震川倒下了,三百多名太平軍將士倒下了,地堡城從龍脖子上消失了。

地堡城丟掉後,天京城外再沒有堡壘了。天天驕陽似火,晴空萬里,在城內三萬軍民看來,卻是陰霾滿天,連三歲小孩子都知道,天京的陷落就在這幾天了。城內這些人都是天國最忠誠的子民,沒有人想到要外出逃生,一切都豁出去了,天地萬物,包括日月星辰都不復存在,存在的只是自身和城外的清妖。他們也沒有保衛天京的概念了,活著的目的就是多殺幾個清妖,死了就拉倒。早些天,還有些母親把幼小的孩子送去城外,她們不忍心看著孩子和自己同歸於盡。後來,女人們看到城外牆腳下橫排著一具具小孩的屍體,便連這點想法也打消了。全體軍民都投入了挖井。一旦井與地道相遇,就引燃火藥包往下丟,地道立即被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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