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京大火 七 半路上殺出個沈葆楨

不久,鮑超率霆字營來到金陵城下,駐紮在神策門至鐘阜門一帶。至此,原定東西南北水五路大軍,除西路多隆阿奉調開赴陝西,北路因統帥李續宜去世仍留安徽外,其餘三路都已到了金陵。在曾國荃的統一指揮下,湘軍水陸合作,拿下東南八隘:中和橋、雙橋門、七橋甕、方山、土山、上方門、交橋門、秣稜關,接著又攻佔淳化、解溪、龍都、湖熟、三岔五鎮。這樣,金陵東南也全被湘軍封鎖,金陵城真正變成一座孤城了。

金陵城牆素稱天下第一。它長達九十里,高如三層樓房,牆頂部可以並排通過兩部馬車。城牆根與江河湖泊相連,只有通濟門至太平門一帶是陸地。曾國荃帶著趙烈文、康福等人沿著聚寶門至太平門的城牆察看地形。只見城高牆厚,防守嚴密,在城外攻打,兵員和火力都不易部署。「難怪它作過幾百年都城!」曾國荃心想。唯有一處是最佳的地方,那便是太平門外富貴山至龍脖子一帶。此處為鍾山南麓,左路地勢甚高,便於架設炮位,炮子可以平射進城,足以控制城牆上的防守火力,右路地勢極低,又利於開挖地洞。

「這真是天賜予我!」曾國荃得意地笑起來。恰在此時一發炮子打過來,馬被驚得前蹄騰空,身邊揚起一陣灰塵。

「不好,山上有堡壘!」康福指著山頂上一座石壘說。果然鍾山第三峰峰頂上有座高大堅固的石砌堡壘,剛才的炮子正是從那裏打出來的。曾國荃等人趕緊向後退。

「九帥,那邊還有一座!」彭毓橘指著龍脖子一座黑灰色石壘驚叫。的確又是一座,而且這座正築在攻城的最佳位置上。正因為這是攻城的有利地勢,故歷朝金陵城防都極為注重此處。太平軍在前人基礎上更將這兩座石壘加高加厚,把最精良的西洋大炮架在這裡。給山上的石壘取名天堡城,山下的石壘取名地堡城。

「我操他娘的!」曾國荃粗野地罵起來,「把老營移到孝陵衛來!老子非轟掉它不可,看看是它厲害,還是老子厲害!」

經過幾天幾夜的奮戰,蕭孚泗、朱洪章率領節字營、煥字營,以重大代價拿下了天堡城,但城外最後一個堡壘——地堡城卻始終固若金湯,任憑湘軍洋炮土炮一齊狂轟濫炸,依舊巋然不動地屹立在龍脖子上,令曾國荃十分頭痛。由於地堡城攻不下,城外的地道也總是挖不成。半個月間,湘軍在地道口丟下數百具屍體,卻無法挖通一條通向城牆腳的地道。

這塊骨頭竟是這樣堅硬難啃,已夠使曾國荃憤怒、曾國藩擔憂,不料又突然發生沈葆楨拒絕撥餉的事,更使曾國荃惱火、曾國藩氣憤了。

曾國藩任江督後,規定江西釐金全部充作軍餉,漕折以及九江關洋稅也經常被截留運往軍營。沈葆楨做贛撫,一反前任無所作為的舊習,自己募勇建團,經費開支大為增加。太平軍在浙江戰場失敗之後,大量人員退到江西,江西局面危急,朝廷調原隸湘撫的席寶田、江忠義率勇入贛。沈葆楨又趁機將本省團練擴大。這樣一來,江西的勇丁激增到三萬多人,糧餉支出浩大。沈葆楨於是常常將供應金陵圍師的款項截留下來,充作江西軍餉。曾國荃因此大為不滿,屢屢向大哥索求。曾國藩雖極不滿意沈葆楨的作為,但江西軍情確實嚴重,他只得忍下來,好言勸慰弟弟,有時則從別處騰挪一些給吉字大營。

去年,曾國藩給九江關道蔡錦青寄了封私信,叫他解九江關洋稅三萬兩給金陵圍師。蔡錦青解了一半時被沈葆楨知道,沈將蔡怒斥一頓,揚言若不收回,則撤去蔡的道員之職。

曾國藩對沈葆楨如此不講情面而惱怒至極。且不說沈葆楨是他一手保薦上來的,即使無這層關係,也要執行朝廷命令接受總督節制。沈葆楨此舉既無情又無理,按照曾國藩過去的性格,早奏參了,但現在他忍下這口氣,將收到的一萬五千兩銀子如數歸還。金陵城下的曾國荃破口大罵沈葆楨,甚至責備大哥太窩囊。曾國藩聽了,只是苦笑而已,並不分辯。

但現在是什麼時候?天堡城已下,金陵城眼看就要攻破,正要拿銀子去鼓勵吉字大營賣命的時候,沈葆楨卻將應解金陵的五萬釐金全部截留,分文不給,還上疏朝廷告曾國藩眼睛裡只有金陵,全不顧江西的危難,並聲明若將釐金強行解走,他只有辭職不幹。更使曾國藩不能容忍的是,沈葆楨還與大學士、戶部尚書倭仁相勾結,通過倭仁上奏,說兩湖、川、贛、粵每月協解曾國藩軍餉十五萬五千兩,即使不能全解,每月亦有十萬兩的進項,且江浙大半肅清,上海更是富甲天下,曾國藩強解贛釐,不是廣攬利權、貪得無厭嗎?

曾國藩看了這分轉發下來的倭仁奏摺,簡直要氣昏了。餉銀不繼,金陵圍師很可能功虧一簣;索求釐金,又激起上下忌恨。曾國藩左右為難,憂慮重重,本已好多了的癬疾又突然發作,弄得他痛苦不堪。

「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曾國藩終於忍不住對著幾個心腹幕僚咒罵起沈葆楨來,「我要建議朝廷於博學鴻詞科外,再增設一個絕無良心科,取沈葆楨為第一名。」

「大人,沈葆楨太可惡了。此時斷餉,簡直是給金陵圍師釜底抽薪,要卡九帥的頸脖子。我和楊國棟等人揣摩大人的意圖,狠狠地參了沈葆楨一摺。這是草稿,請大人過目。」彭壽頤從袖口裏抽出兩張紙來遞給曾國藩。

這幾天幕僚們都在議論江西拒餉的事,人人都很氣憤。彭壽頤想,當年江西巡撫陳啟邁就因餉銀之事被曾國藩一紙參劾。那時他只是一個在籍侍郎,客居江西,而陳啟邁是他的同鄉同年,尚且不能相容,羅織罪名,抗詞上疏,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現在他位居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奉皇太后、皇上之命節制四省軍務;權力之大,威望之高,三藩以來沒有第二個漢人可以相比。且沈葆楨是他的晚輩下屬,又是他所提拔的人,他能容得了嗎?彭壽頤這樣揣摩著曾國藩的心思,和楊國棟、李鴻裔、汪士鐸等人商量一下,便先起草了一份言辭嚴厲的參摺。

曾國藩把奏稿瀏覽了一遍,見上面羅列了沈葆楨幾條罪狀:防守不力,丟州失縣,吏治無方,姦宄當道,大權旁落,劣幕操縱等等,特別將這次拒絕撥餉,造成金陵不能速克的危害大大渲染了一番。照這份摺子來看,沈葆楨的確不夠封疆大吏之任,應予立即革職查辦。奏稿在曾國藩的手中捏了很久。

「大人,沈葆楨太可恨了,我們都為大人抱不平。」彭壽頤在一旁慫恿,「若是大人沒有別的改動,我這就叫羅伯宜去謄抄。」「慢點。」曾國藩凝神望著彭壽頤那張失去右耳的臉,若有所思地說,「我再想想。」

當年奏參陳啟邁是何等的乾脆利落,敢作敢為,現在對沈葆楨為何這樣遲疑猶豫,拿不定主意呢?彭壽頤不可理解。

「長庚,你是江西人,我來問問你,為何江西的巡撫老是跟我過意不去呢?沈幼丹在我幕中時也畢恭畢敬,一旦坐上贛撫之位,便也跟著他的前任陳啟邁、文俊一樣與我作對了。你知道這裡的原因嗎?」曾國藩兩眼失神,一臉憂鬱。

關於這中間的原因,江西人彭壽頤自然知道一些。原來,江西官場從上到下對曾國藩都沒好感。先是當年湘軍在贛北擅自建釐卡收錢,截了地方的財路,後來又查禁私鹽,空了不少官吏的私囊,最後借父喪之機,不待朝廷批准,便扔下在江西的爛攤子不管,匆匆忙忙回籍奔喪,官場一時嘩然。加之曾國藩在江西幾年屢敗於石達開之手,一個九江城打了三年都打不下,離開後不久九江、湖口相繼收復。所以江西官場都認為曾國藩既乏軍事才能,又好利爭權。

沈葆楨在江西當過多年地方官,對過去的事情很清楚,做了贛撫後又聽到上上下下的議論,覺得他們講的有道理。尤其是江西並不富裕,他為籌集本省軍餉已弄得焦頭爛額,曾國藩卻像催命鬼似地催促江西解餉,為了弟弟的首功就全然不顧別人的死活,激怒了沈葆楨和江西全省官吏,遂一致決定和曾國藩鬥一場。沈葆楨自認一身清白,無把柄給曾國藩抓,寧願丟掉烏紗帽也不屈服。

這些情況,彭壽頤能對曾國藩講嗎?何況彭壽頤雖是江西人,卻素來恨江西官場,他並不認為江西官場對曾國藩的意見有道理。

「大人,江西官場歷來風氣不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誰到江西當巡撫,都要變壞。」

彭壽頤憤憤地作了回答。曾國藩聽了後不置可否,又看起奏稿來。稿子擬得不錯,行文措詞,嚴密周到,無隙可擊,這些年來,在曾國藩的指點下,幕僚們擬稿的水平大為提高。

當時兩江總督衙門上報的奏章,被譽為海內第一,成為各省督撫學習的範本。曾國藩幾次下狠心,欲簽上「照繕」二字,但最後還是決定不發。

首先,參沈葆楨這事本身便是不妥。沈是自己一手保薦的,說沈該革職查辦,豈不等於說自己薦人失察?因李元度事,已向朝廷承認薦人有誤的曾國藩,不願再給自己的臉上抹黑。再說,催餉解金陵,雖是為了打長毛老巢,但一半也是為了自己的弟弟,這一點,朝野上下也洞若觀火。位高權重,本已到招人嫉妒的地步了,再來個為軍餉而參劾自己節制內的巡撫,更會給攻訐者提供口實。越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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