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幕府才盛 三 你還記得初次見我的情景嗎

幾天後,兵部火票遞來一份明發上諭:「浙江按察使著李元度補授」。曾國藩接到這份上諭後甚是惱火。

原來,李元度祁門請罪不赦之後,一氣之下,從糧台索回欠餉,將平江勇解散,逕直回湖南去了。不久,聖旨下達,李元度被革去徽寧池太廣道員職。曾國藩期望李閉門思過一段時期後再來找他。誰知李元度卻又跟王有齡聯繫上了,募集八千人,號稱「安越軍」,浩浩蕩蕩地由湖南開拔,經江西進浙江,沿途又在義寧、奉新、瑞州一帶打了幾場勝仗。江西巡撫毓科向皇上請功,皇上賞他布政使銜。進入浙江後,王有齡為長期留住這支軍隊,又竭力向皇上保薦,於是有了這道上諭。李元度不服管束,不講交情,三番兩次明目張膽地背叛湘軍,投入一貫對湘軍懷著敵意的何桂清集團,這種以中行待老友,以智伯待怨仇的行為,使曾國藩由惱而怒,由怒而恨,過去患難與共多年的友誼已不復存在了,結兒女親家的答謝諾言也不必兌現了,這兩三年逐漸壓抑下去的偏激性情又乘隙而生。他不要幕僚代筆,親擬一份奏章,給李元度列舉三條罪狀:一為革職後不靜候審訊,擅自回籍;二為義寧、奉新、瑞州無賊情,亦無接仗,係冒稟邀功;三為赴浙途中節節逗留,貽誤戰機。並承認自己用人不明,保舉有誤,請皇上將李元度交部嚴處,永不錄用。

曾國藩由此想起李鴻章為李元度說情之事。為失地將領說情固然不對,但李鴻章離開祁門一年多來,袁甲三、勝保,德興阿、王有齡等人多次邀請他,許以重保,李鴻章都不為之動心,寧願在江西賦閒,宛如那年在建昌旅館候見時一樣。

與李元度的見異思遷比起來,李鴻章的一片忠心是多麼地難能可貴,何況其才其誼又都在李元度之上!曾國藩想到這裡,立即派彭壽頤帶著他的親筆信,前去饒州府接李鴻章來安慶。

李鴻章來了。他對恩師的認識,比恩師對他的認識還要深一層。他知道,恩師雖以理學名臣譽滿朝野,但決不是一個迂腐的理學先生,既深諳歷代權臣的用人之術,又有自己一套識別、考察、培育、駕馭、籠絡人才的辦法,被訓斥而改換門庭的人會令其恨之入骨,相反,疏遠之後仍忠心不改的人,則會獲其加倍的重用。曾國藩的這一手,果然被李鴻章看準了。年家子、受業生,再加上精明、才情和忠心,使李鴻章重入曾國藩幕後,受到了這位權綰四省的恩師的格外垂青。

這時,陳玉成受苗沛霖之騙,死於勝保之手,而李秀成以蘇福省為基地建設第二個小天堂的事業,則達到鼎盛時期。

整個蘇南,除馮子材駐紮的鎮江城及上海一隅之地外,全部土地都在李秀成手裏。李秀成注意發展經濟,實行輕稅制度,贏得了廣大農民的擁護。農民作歌稱讚:「毛竹筍,兩頭黃,農民領袖李忠王,地主見他像閻王,農民見他賽過親娘。」蘇州、常州市民紛紛建牌坊,表達他們對忠王的崇敬。李秀成又在江西鉛山收容了從西征路上撤退回來的石達開部將童容海、朱衣點等二十萬人,軍勢益發壯大,隨即一舉攻克杭州,王有齡被迫自殺。太平軍在蘇南、浙江一帶如火如荼的聲勢,使上海日夜處在驚惶之中。

上海是中國第一富庶之城,每月僅釐金、捐輸的收入就達六十萬兩銀子,外國人麇集此地,以何桂清、薛煥為首的江浙逃亡官吏和以錢鼎銘為首的江浙逃亡士紳也都聚集在這裡。洋人和官府都組織了武裝力量,試圖阻擋太平軍向上海進攻,其中最著名的是美國人華爾指揮、全用洋槍洋炮武裝的中外混合軍——常勝軍。但畢竟力量不足,於是公推錢鼎銘前往安慶,請曾國藩速派湘軍來上海。

餉銀極缺的曾國藩,絕對不能眼看上海落入太平軍之手,他派人火速趕到荷葉塘,要正在家休養的九弟擔負這個任務。

曾國荃不答應。他的眼睛盯著江寧城。攻下安慶後,曾國荃認為自己既有攻城的本事,又是天下第一福將,打江寧非他莫屬。這一點,曾國藩也有同感,見他不去,也就不勉強了。

九弟不去,再派誰去呢?曾國藩將手下帶兵的將領一一掂了掂:李續宜是個病夫,鮑超是個莽夫,都不能擔此重任;張運蘭、蕭啟江均非大將之才;貞干不能獨當一面;至於多隆阿、韋俊,從來就不能算是心腹,這樣的大事,豈能放心讓他們去幹;彭玉麟、楊載福固然適宜,但既然要成全老九的天下第一功,豈能又折他的水師輔翼!

一連幾天,曾國藩為之寢食不安。這天吃完晚飯,他有意走出城外,遠一點去散步。時已深秋,草木凋零,安慶城外一片蕭條。曾國藩觸景生情,腦子裏浮起了宋玉悲秋的名句:「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驀地,他想起自己投筆從戎,已歷八九年了。這些年來,朝廷耗資數萬萬兩銀子,調集近百萬軍隊,從廣西打到江蘇,而長毛卻總不能撲滅,反而鬧得更紅火起來。天心何時才能厭亂,百姓何時才得安寧呢?而自己未老先衰,湘軍暮氣已生,有生之年還能重睹太平嗎?一時間,曾國藩心亂如麻,憂沮悲傷不能自已。他乾脆揀了一塊乾淨的石頭,坐下歇息,荊七在一旁站著侍候。

曾國藩瞇起老花眼睛,向四周無目的地張望。遠遠地看見兩匹快馬揚著灰塵,從西邊山坡邊奔來,一溜煙進了城門,後面有三條狂跑亂叫的黑狗在追趕。曾國藩對馬上騎手的剽悍艷羨不已。

「荊七,騎馬的人是誰,你看清楚了嗎?」

「好像是李觀察和他的弟弟昭慶,可能是從西山打獵回來。」剛才那兩人的騎術,也引起了王荊七的注意,他一直目送著他們進城。

「噢!」曾國藩輕輕地應著。是的,前天李昭慶來安慶,李鴻章還帶著他來請安哩!李鴻章四兄弟:瀚章、鴻章、鶴章、昭慶,個個既秉書香門第的文雅秀美,又兼淮北民眾的強悍勁氣,昭慶說他和三哥鶴章,在廬州招募了一千多鄉勇,護衛桑梓,大大小小也打過三四十次仗,手下也有一批能幹人。

說話間,少年崢嶸之色時露,曾國藩很是欣賞。一個念頭在心裡悄悄泛起:派李鴻章去上海如何?但眼下他無一兵一卒,能在短期內組建起一支軍隊嗎?

曾國藩回到衙門,將這個想法與趙烈文商量。趙烈文完全同意。並說出兩個更為重要的理由來:一是曾家門第太盛,軍權太大,要謹防謗讟,預留後路。趁著現在興旺時期,讓李鴻章出來建一支淮軍,名為另立門戶,實為一家。萬一今後曾家有不測,湘軍有不測,只要李鴻章在,淮軍在,大局則不會破裂。二是河南、皖北捻軍勢力很大,江寧克復後,主要的敵人便是它了。仗打得久,軍營習氣必然滋生,且湘軍不服北方水土,今後平捻,還得靠由皖北招募的淮軍。趙烈文這兩個理由一說出,曾國藩不由得心悅誠服地欽佩,為自己身邊有如此遠見卓識的人才而高興。儘管作為自己的傳人,李鴻章還有許多不足之處,但權衡利弊,只有他最為合適了。

曾國藩不再猶豫,他要為目前的救上海之危,更要為以後的百年大計,把李鴻章全力扶植起來。

聽說要由自己去招募淮軍,援救上海,李鴻章比當年中進士點翰林還要興奮。他十分懂得亂世年頭,有槍便是草頭王的道理。上海一個月光釐捐就是六十萬,拿出一半來,就可以養五萬精兵了;手中有五萬精兵,誰還奈何得了!

李鴻章興沖沖地將招五萬淮軍的計劃向曾國藩稟報時,卻遭到當頭一盆冷水:「少荃,將在謀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這條古訓你都忘記了?」曾國藩嚴肅地說:「一次招募五萬,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必然正經人少,無賴之徒多。你看長毛,動輒十萬二十萬,有時甚至號稱百萬,其實都是烏合之眾,稍一遇挫,便四散逃走了。這樣的兵,再多有什麼用!徒糜費糧餉罷了。你這次回廬州募勇,一定要以我和羅山先生過去招募湘勇的辦法,募那些有根有底、樸實勤苦的種田人,油滑的市井遊民,縱然聰明伶俐也不可要。」

「恩師指教的是。」李鴻章忙點頭不迭,「那我先招兩萬。」

「兩萬也多了。」曾國藩搖搖頭。

「一萬何如?」

「先招五千。」曾國藩伸出一隻巴掌。

「好,我就先招五千!」乖覺的李鴻章忙點頭應允。心裡想:到了上海,有了銀子,打開了局面後,招多少還不由我!

「恩師,大家都說您會相人識人,門生想請您傳授一點識別兵勇的辦法。這次回去,好多挑選些有出息的官兵來。」

「相人識人,奧妙甚多,複雜得很,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得清的,有些還不能言傳只能意會,關鍵在相者識者的閱歷。我曾經編過幾句口訣,唸給你聽聽。」曾國藩微笑著說,「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氣概,富貴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風波看腳筋,若要看條理,全在語言中。」

李鴻章輕輕地背誦了一遍,說:「這幾句口訣簡明扼要,只是門生愚陋,覺得空泛了些,好比說真假看嘴唇,究竟什麼樣的嘴唇是真,什麼樣的嘴唇是假呢?」

曾國藩大笑起來:「這就難說了。方纔我講的,只可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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