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變之中 五 離國制期滿還差兩天,彭玉麟領來一個年輕女子

原來,摺差送來的是軍機處抄的廷寄,對苗沛霖攻佔壽州一事咨詢曾國藩,剿,還是撫?

都是勝保壞了大事!看完廷寄後,曾國藩在心裡狠狠罵道。這幾年,苗沛霖在皖北招兵買馬,廣建圩寨,不臣之心充分暴露,但勝保欲挾以自重,一直庇護著他。上月,壽州邑紳孫家泰、徐立壯奏苗跋扈。苗大怒,發兵攻下壽州,挾制正在壽州城內的前皖撫翁同書。勝保向朝廷告急,他懼怕事情鬧大,不可收拾,請求安撫苗。

「對苗沛霖決不能安撫,必須趁此機會宣佈他背叛朝廷的大逆之罪,徹底消滅,以除隱患。」曾國藩對趙烈文說,「惠甫,你就按這個意思擬一份奏稿。」

「假若朝廷接受大人的意見,派湘軍剿苗沛霖呢?」趙烈文一貫遇事想得深遠。

「湘軍不能分兵,要集中力量打金陵。苗沛霖今日之所以敢於與朝廷分庭抗禮,實是袁甲三、翁同書等人養癰貽患,理應由他們收拾亂局。你寫明:「請皇上責成勝保、翁同書討伐苗沛霖,收復壽州。」讓他們去混戰吧!曾國藩心裡得意地笑著。

王闓運在安慶住了幾天,見曾國藩再不跟他提起國事,自覺沒趣,留下「我漸攜短劍,真為看山來」的詩句,帶著曾國藩送給他的程儀,回湘潭雲湖橋看他的老母妻兒去了。他剛離安慶,京師便傳來驚天動地的消息:兩宮皇太后聯合恭王,廢去了顧命八大臣,載垣、端華自盡,肅順棄市,恭親王任議政王,兩宮垂簾聽政,從明年起改國號為同治。

曾國藩為自己的謹慎穩重而暗自慶幸。王闓運則從此與官場告別,專心致志去做他的名山事業,刻意尋訪奇才,決心將自己滿腹帝王之學傳與弟子,留待後人。

緊接著,從京師頻頻寄來上諭:「欽差大臣兩江總督曾國藩統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並浙江全省軍務,所有四省巡撫提鎮以下各官悉歸節制。」「曾國藩以兩江總督協辦大學士。」「曾國藩節制四省,昨又簡授協辦大學士,其敷乃腹心,弼予郅治,朕實有厚望焉。」接到這一封封上諭,曾國藩受寵若驚。他自己尚不知道,之所以有這一系列隆重聖眷,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肅順垮臺後家被抄,從家裏抄出幾大捆書信。由於肅順炙手可熱的權勢和有意籠絡,各省督撫、帶兵的將軍都統,個個都與他書信往來密切,且信中極盡諂媚言辭,而唯一沒有在肅府留下字跡的只有曾國藩。這件事使兩宮皇太后和恭王大為感歎,故而引為腹心。曾國藩有感於依畀太重,一再懇請辭去節制四省之職,朝廷則一再不允。他只得挑起這付重擔,日夜與文武僚屬商議歸復金陵大計。偏偏癬疾又一次大發,弄得他苦惱不堪。

這天午後,曾國藩強打精神批閱文書,忽然覺得眼前一亮,彭玉麟帶著一個年輕女子走進來。

「滌丈,你老看看這個妹子如何?」彭玉麟笑吟吟地指著低頭站在一旁的女子問。這以前,彭玉麟已帶來過三個女人,曾國藩都不滿意,或嫌其粗俗,或嫌其醜陋。這個女子一進來,便給他一種好感:身材勻稱,步履端莊,那副羞答答的樣子,既顯得安詳,又有幾分迷人。

「把頭抬起來。」曾國藩輕輕地命令。那女子把頭抬了一下,覺得對面的老頭眼光很陰冷,又趕緊低垂。曾國藩見她雖算不上美麗,卻也五官端正,尤其是眉眼之間那股平和之氣很令他滿意。「叫什麼名字?」

「小女子名叫陳春燕。」

嗓音清亮,曾國藩聽了很舒服,又問:「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歲。」

「聽你的口音,像是湖北人?」

「小女子家住湖北咸寧。」陳春燕大大方方,口齒清楚,完全不像以前那幾個,要麼是嚇得手足失措,要麼是扭扭捏捏,半天答不出一句話。曾國藩心中歡喜。

「家中還有哪些人?」

「有母親、哥嫂和一個小妹妹。」

「父親呢?」曾國藩問。

「父親前幾年病死了。」陳春燕的語調中明顯地帶著悲傷。

「是個有孝心的女子。」曾國藩心裡想,又問:「你父親生前做什麼事?」

「是個窮困的讀書人,一生教蒙童餬口。」

聽說是讀書人的女兒,曾國藩更高興:「那你也認得字嗎?」

「小女子也略為識得幾個字。」

「雪琴,謝謝你了!」

「滌丈收下了!」彭玉麟如釋重負,歡喜地說:「明天我帶大家來向滌丈討喜酒喝。」

「慢點,慢點!」曾國藩叫住彭玉麟,問:「百日國制未滿吧?」

「今天剛好百日,你老就放心讓陳春燕侍候吧!」彭玉麟笑著邊說邊出了門。曾國藩伸出指頭點點掐掐,便將春燕留下來了。

夜晚,疲勞一天的曾國藩回到臥室,發覺房間大變了樣: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桌上文書整理得整整齊齊,床上舖墊擺得清清白白。

春燕提著一大桶熱水上來,輕柔地說:「請大人洗腳。」

「你怎麼知道我有這個習慣?」曾國藩吃驚地問。

「小女子問過彭大人,他說大人有睡覺前燙腳的習慣。彭大人還說,大人臨睡前要吃點甜軟的東西,如稀飯、雞蛋湯,平日喜歡吃魚,吃新鮮蔬菜,吃湘鄉土製的鹽薑、乾菜,飯後還喜歡散步。」

「你真細心。」曾國藩拉著春燕的手,親熱地望著她。春燕感到,曾國藩眼中射出的是柔和溫馨的眼神,完全不像白天的冷峻陰森,人也顯得年輕些。

「春燕,我是個衰弱的老頭子,全身都長滿了蛇皮癬,你跟我睡覺怕嗎?」

「大人是人人敬慕的英雄,小女子能服侍大人,這是小女子的福氣。」

春燕的答話使曾國藩大為高興,他覺得已消失多年的脈脈溫情又悄悄地生發了,一邊撫摸著春燕細膩的手心,一邊和藹地說:「春燕,你今日作了我的妾,便是我曾家的人了。我要把家裏的事情跟你說說。」

曾國藩將腳浸泡在熱水中,慢慢地對春燕說起了他的家庭,從高祖講到妻子:「歐陽氏是我的結髮妻子。在娘家時,父親凝祉先生給她取的名字叫秉鈺。十八歲時,從衡陽嫁到我家,那時我二十三歲。她是個命好福大的人。過門第二年,我便中了舉人。也就在這一年,她給我生了大兒子禎第。過了幾年,我又中進士點翰林。道光二十年,她帶著兒子來到京師。湖南到北京三千多里,兒子又小,一路辛苦顛簸,也多虧了她。」

曾國藩說到這裡,想起此時正在荷葉塘老家的歐陽夫人,突然對她產生一種又是感激又是負疚的心情。春燕也在思考著:想不到這個帶兵打仗的大人物,對妻子竟是這樣一往情深哩!

「夫人多次來信,要我在外面討個妾,說粗手粗腳的荊七,如何能代替得了心思細緻的女人!每次我都拒絕了她的好意。我明天要寫封信告訴她,說我接受了她的勸告,納了一個端莊溫和的小妾,請她放心。」

春燕感覺到,自己豐軟的手被曾國藩乾瘦的手抓得緊緊的。她的心在怦怦跳動。「端莊溫和」四個字,使她略有一絲幸福的感覺。

「你放心,夫人不會欺負你的。」曾國藩的聲調變得輕輕細細的、溫溫潤潤的,眼睛專注地望著春燕的臉,又抬起手來,撫摸她油黑發亮的頭髮。春燕臉紅了,心跳得更厲害。

過了好一會兒,曾國藩的手離開春燕的頭髮,重新以平靜的語調說:「禎第三歲上死了,得的是痘症,和他一起去的,還有我九歲的滿妹。現在的老大紀澤,其實是老二。紀澤今年二十三歲,比你大一歲。這孩子像他媽,溫清有餘,剛強不足,不過也還誠實聰明,肯發奮讀書,今後雖然說不上有大出息,但也不會給曾家丟臉。這點我很放心。他先前娶了賀耦耕先生的滿女。耦耕先生,你知道是哪個嗎?」

春燕搖搖頭。

「是的。你是不會知道的。」曾國藩淡淡一笑,「耦耕先生病逝的時候,你才只幾歲人。他是我們湖南一個頂有名的大官,做過貴州巡撫、雲貴總督,學問也極好。他的兄弟蔗農先生也是進士出身,做過御史、知府,晚年在城南書院當山長,用心培育人材,左季高就很得過他的教益。賀家雖不如二十年前的鼎盛,但仍舊是長沙第一大家族。」

曾國藩不厭其煩地介紹賀家的情況,陳春燕不覺得他是在誇耀親家的顯貴,而是在她跨進曾家大門的第一天,就把作為一個曾家人所應具備的知識告訴她。春燕對此很是感激。

她的心不再急跳了。她半低著頭,眼睛望著水桶,聚精會神地聽著。

「賀妹子命苦,過門第二年就難產死了。接生婆說,肚子裏懷著的是個男伢,可惜呀!紀澤念著她,一直不肯再娶。他娘不知勸過他多少遍,直到前年,才娶了劉孟蓉的二姑娘。孟蓉是我多年來相交最深的朋友,他是個頂好的人。」

春燕用手探探泡腳的水。水有點涼了。她起身說:「大人,水不熱了,我再去燒點來。」

「好吧,不要燒多了。」

一會兒,春燕提了半壺滾水過來,加在木桶裏,水溫升高了,曾國藩覺得很舒服。

「劉妹子過門三個年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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