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變之中 二 鼎之輕重,似可問焉

原來,兵部咨文報告了一樁天崩地裂的事:咸豐皇帝已於七月十六日駕晏熱河行宮,皇長子載淳即位為新主。大行皇帝臨終前託孤於八位顧命大臣,他們是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六額駙景壽、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軍機大臣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奉上諭,各省將軍、督、撫、都統概遵成例,不要來熱河叩謁梓宮。

過一會兒,曾國藩回過神來,吩咐九弟滿弟連夜佈置靈堂,傳令闔城官吏,明天一早成服,會集於總督衙門,給大行皇帝行哭拜禮。兩弟走後,曾國藩把房門緊閉,靜靜地思索著這突發的重大變故。

皇上只有三十歲,正當盛年,雖有體弱多病、常常咯血的傳聞,但曾國藩從沒有想到皇上會這麼快地崩駕。儘管這些年來,皇上對自己有過猜忌,但總的來說還是信賴、依畀的,尤其是去年實授兩江總督,這表明猜忌已大為消除。有此際遇,本人生大幸,正要乘風遠颺,豈料——曾國藩心裡很痛苦,歎息自己命運多蹇。他拿起兵部咨文,將八個顧命大臣的名字再細細地看一遍。新主只有六歲,國家的大計今後都在這八個顧命大臣的手中,自己的命運,湘勇的命運,乃至東南大局的命運,都將聽命於這八人的安排。八大臣中載垣、端華都是襲爵的王爺,名位極高,人卻平庸,景壽是個駙馬,為人木訥謹慎,無所作為,名列第四的肅順,是曾國藩熟悉而欽佩的人。他幹練剛明,早為朝野所知,尤其是力主起用漢人平亂,足可證明他是滿蒙親貴中有識之士。曾國藩永遠記得,當年的出山,正是基於肅順向大行皇帝的薦舉,而去年的實授江督,更是因為得力於肅順對大行皇帝的勸說。

沒有肅順,說不定會沒有今日的三軍統帥;沒有肅順,說不定現在仍處在孤懸客位的尷尬局面。曾國藩是感激肅順的。但肅順太專權,太跋扈了,積怨甚多,仇人甚多,曾國藩一直審慎地與他保持著不遠不近、不親不疏的關係。另外四人都唯肅順馬首是瞻。端華是肅順的異母兄,載垣與端華親如兄弟。這樣看來,除開一個景壽外,其餘七人都是一黨,這一黨的首領便是肅順。顧命大臣,遠者如南北朝的傅亮、徐羨之,近者如本朝的鰲拜,都沒有好下場。顧命大臣地位太高,權力太大,既為別人所嫉恨,又難盡如新主之意。一旦新主羽翼豐滿,根基鞏固,便會嫌顧命大臣的束縛。而顧命大臣又往往自恃功高,不甚敬重新主,也就容易為新主製造加害的口實。對於這些複雜的君臣關係,曾國藩是揣摩得很透徹的。何況現在這個顧命大臣的首領是如此地剛愎自用,不得人心,又是如此明顯地結黨拉派,自我孤立,他能「顧」得久嗎?曾國藩為肅順的前程捏著一把汗。

第二天一早,安慶城裏的文武官吏們一齊前來督署,身著素服的曾國藩帶著他們,在大行皇帝的牌位面前三叩九拜,然後放聲大哭。曾國藩想起咸豐帝對他的恩德,動了真情,眼角邊不斷流出淚水。曾國荃和大部分官吏們只是陰沉著臉,乾號了幾聲。

正哭拜之際,胡林翼趕來了。他是特為來安慶祝賀的,進城後見到素燈白花,驚問其故,才得知這一消息。胡林翼趕忙驅馬來到總督衙門,來不及與曾國藩等人打招呼,先對著咸豐帝牌位大哭了一通。哭臨結束,曾國藩置辦素酒,為胡林翼洗塵。吃過飯,二人攜手來到簽押房。曾國藩吩咐荊七,今日一律不見客,他要與這位心心相印、足智多謀的老友暢談當今的局勢。

「大行皇帝駕崩,既感意外,又不感意外。」胡林翼平靜地說。他沒有曾國藩那麼多的憂心,且自己正患咯血,極需保養,他哭臨純粹是演戲。「應甫、壬秋這一年來,信裏都提到聖體不康,京師知內情的人都說,皇上的病難以痊癒。不過,畢竟只有三十歲,也太早了,我又感到意外。」

「大行皇帝即位十二年,長毛就造反十二年,沒有過一天安寧日子。去年洋人兵臨京畿,被迫秋獮木蘭,身體原就弱,又受此奇辱,更是雪上加霜呀!」曾國藩的情緒仍在悲痛之中。

「本來,京師有恭王在那裏應付,洋人的事也平息了,大行皇帝在熱河好好休養休養,身體也就會日漸好轉。偏偏大行皇帝年輕,放任自己,不知愛惜,終於越來越不濟。」胡林翼不悲痛,反倒不講情面的揭穿了咸豐帝斃命的老底。他出身官宦之家,年少時也是個浪蕩子弟。二十歲那年,時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的胡達源,下狠心把兒子死死地打了一頓,這一頓打把胡林翼打轉了,二十四歲鄉試高中,第二年連捷中進士點翰林。胡林翼雖然以後克己修身,但可惜,少年放蕩時得下的痼疾卻害了他一生,不僅身體孱弱,更使他後悔莫及的是,三妻四妾沒有給他生下半個子女。因為有這層緣故,胡林翼對咸豐帝的死因看得清楚。

素來謹慎的曾國藩從不在人前談論皇上的事,更何況是皇上不光彩的私生活。他有意轉了話題:「新年號定作祺祥。」

胡林翼思考了一下說:「這兩個字像是出自《宋史.樂志》:『不涸不童,誕降祺祥。』」

「正是,正是!」曾國藩十分佩服胡林翼的博學強志。剛接到兵部咨文,看到「祺祥」這個年號時,曾國藩想了很久,想不起出自何典,最後還是身邊的幕僚們翻了半夜的書才查出,不料胡林翼隨口就答了出來!

「這個年號取得好,無疑出自八大顧命大臣之手。國家雖遭大變,有這批老成謀國的大臣掌舵,看來不會出亂子。」曾國藩有意這樣說,他要藉此試探一下胡林翼此時的態度。

「滌生,今天就我們兩人,我跟你說句心裡話,對於國事,我沒有你這樣樂觀。」胡林翼的城府沒有曾國藩的深,在多年交情深厚的老友面前,他是願意敞開心扉的。

「上面的事,你素來比我靈通。」曾國藩親手給胡林翼斟上茶。

「顧命八大臣牽頭的名為載垣,其實不是他。」

「是哪個?」曾國藩明知故問。

「肅順。」胡林翼說。他近來身體很差,時常咯血,本來就略長的臉,這下因乾瘦鬆弛,越發顯得狹長了。「肅順這人聰明能幹,敢作敢為,自是朝廷中數一數二的人,但辦事手段太狠了一點。咸豐八年為科場案殺柏葰,至今使人心冷,近來又為戶部寶鈔處案嚴辦了一批大員,京師物議沸騰。肅順的仇怨太多了。」

「是的,嶢嶢者易折,太剛直的易招怨恨。」曾國藩想起咸豐三年至六年這段期間,在湖南、江西屢遭挫折的事。他現在算是徹底明白過來了,當初若不那樣執意強行,略作些寬容,事情可能會順利得多。還是老子說得好,「將欲取之,必先與之」,關鍵是要最終達到目的,走的路不妨迂迴點。欲速不達,示弱反強,天下事就是這樣的!可惜肅順不明白這個道理。

「滌生,還有一個人,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底細。」

曾國藩離京近十年,京中人物也生疏了,他不懂胡林翼說的誰。

「官秀峰有次多喝了點酒,一時興起,跟我說起了一個人。此人為今上的生母。」

「你是說懿貴妃?」曾國藩離京時,懿貴妃葉赫拉那氏尚只是一個名位不高的貴人,莫說外臣,就是宮中也不把她作個人物看待。但後來居然就是這個小名叫蘭兒的貴人,大受咸豐帝寵愛,給皇上生了個獨生子。母以子貴,不久便晉封為懿妃,後又升為懿貴妃。現在她的兒子繼了大統,無疑她就是太后了。對於這個昔日唯一皇子、今日真龍天子的生母,曾國藩所知也僅僅只有這些。

「宮中的事,我們這些作外官的哪裏知道,但官秀峰卻清楚得很。」胡林翼說。

「他當然知道,他是滿人,宮中耳目甚多。」曾國藩極有興致地問,「官中堂說了些什麼?」

「他說這個女人非比等閒,不要說大清朝沒有這樣的后妃,前朝前代也少有人可與她相比。」

「啊——」曾國藩吃了一驚。

「官秀峰說,此人國色天香,自不必說,更兼絕頂機警,這都罷了,此人還有一個嗜好,便是貪權!」

「貪權?」一個女人也貪權,曾國藩頗感意外。

「滌生,這一年來由熱河發回的奏摺上的硃批,你說是誰批的?」

胡林翼的問話使曾國藩好生奇怪:「硃批還有誰假冒?」

「也不是假冒,是大行皇帝委託懿貴妃批的。」

「有這事?這種事可不能信口胡說。」

「我當時也這樣責問官秀峰。你猜他怎樣?他放下筷子,哈哈大笑說:『你看你這人,大驚小怪的,這在京師已不算祕密了。』」

曾國藩想:朝中出了這樣的太后不是好事,嘴上卻說:「有這樣了不起的太后,新主雖在沖齡,也大可放心了。」

「就因這樣,不能放心。」胡林翼冒出一句怪話。

「為何?」

「倘若太后與肅順一條心,那就可以放心,但現在恰恰是太后與肅順面和心不和,兩個都要攬權,都要自作主張,而皇上嫡母又是個懦弱無能的人,今後有戲看了。」

「哦,是這樣!」曾國藩站起來,甩了兩下手,在屋子裏來回踱步。外患內亂,主少國疑,廟堂不和,時局維艱,他已預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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