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強圍安慶 四 上了洋人的大當

陳玉成夜襲黃州府的消息,像一聲驚雷震撼鄂皖戰場。湖北巡撫胡林翼氣得連吐三天血。他清楚,陳玉成下一步便是進攻武昌。武昌城裏老弱殘兵加起來不足四千,且無一得力之將,身為巡撫,丟失了省城,將意味著什麼?胡林翼決定立即回援武昌。但太湖的兵不多,安徽戰場上,他可以調動的兵力只有兩處:一是多隆阿的綠營,一是曾國荃的吉字營。

當年多隆阿從江寧調到湖北,名義上隸屬湖北巡撫掌管,儘管多隆阿本人已升為福州副都統,但湖北巡撫仍可視軍事情況調派。曾國荃在咸豐七年九月復出時,聽命於胡林翼,後來歸於曾國藩的統一指揮,但與胡仍有上下之間的舊關係。但現在多隆阿、曾國荃既已接受曾國藩的統率,要調他們回援武昌,就必須經過曾國藩的同意,且一調動,就直接影響了圍攻安慶這個重大的戰略決策。恰好歐陽兆熊來太湖軍營作客,胡林翼便託歐陽代他到東流走一趟。

歐陽泛舟東流,受到了曾國藩的熱情款待。他陳明來意,並遞上了胡林翼的親筆信。曾國藩已知黃州府失落的消息,昨天又收到左宗棠從浮梁的來信。左宗棠向曾國藩報告了李秀成統帥大軍斬關奪隘,一路西進的情況,並提醒老朋友注意,李秀成騷擾贛北,其意很可能在安慶。這一點,與曾國藩的分析完全一致。

「曉岑兄,依我之見,四眼狗進攻武昌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在解安慶之圍。」

「你是說長毛使的是圍魏救趙之計?」歐陽兆熊沒有想到這點。

「正是這話,長毛慣使這個伎倆。今年三四月間,就是用的這個詭計將張玉良的精兵調往杭州,然後乘機反撲江南大營。這是長毛引為自豪的得意之筆。潤芝這般聰明的人,怎麼看不出四眼狗的花招!」

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曾國藩如此冷淡看待,使歐陽頗感意外。

「我想潤芝也會看出長毛的用心,只是他身為湖北巡撫,眼看省垣危急,怎能置之不救?要救省垣,只有請沅甫和多禮堂了。」

「潤芝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沅甫、多禮堂一走,四眼狗立即就會反撲安慶,經營了將近一年的城圍,頃刻便會化為泡影。安慶是江寧的屏障。安慶不下,江寧上游之勢仍旺盛,安慶一破,江寧上游之勢則斬殺;上游無勢,賊之氣焰則大衰。那時,東南再派出一支勁旅收復甦、常,孤城江寧,指日可下。這是我前年和潤芝一起商議後定下的致勝之策,他何以臨事又亂了方寸?」

在這樣混亂的局面下,曾國藩對當前的形勢和未來的前途能有如此明晰的認識,一直置身於戰事之外的歐陽兆熊,對這位文字之交的老友很是佩服。他想,這大概便是曾國藩比胡林翼和其他所有肩負重任者高明之處。

「潤芝日來嘔血嚴重,倘若武昌陷於賊手,潤芝怕也活不多久了,你總得想個辦法吧!於公於私,武昌都不能丟哇!」

歐陽兆熊是個很重情義的人。正因為過於重情義,所以他堅持不入官場,儘管曾、胡、左這些年屢次相邀,他都婉謝。他執拗地認為,一入官場,則身不由己,將會迫不得已地做出許多絕情絕義、得罪朋友的事來。這幾年,他常出沒於曾、胡、左之處,卻始終以一個布衣朋友的身分,盡自己的力量為他們做點事,既不要薪俸,也不受保薦。為此,曾、胡、左都格外敬重他。曾國藩鄭重地思考著歐陽兆熊的話,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前些日子,軍機處遞來一份上諭,提到俄國願意出兵幫助朝廷打長毛,並願代辦南漕海運之事,為此徵求曾國藩的意見。曾國藩覆奏,委婉指出,自古外夷幫助中國,成功之後,每多意外要求,為防日後要挾,借外兵之事宜緩,以後視其誠意如何再定;至於俄國人願意代運南漕,似可允許。在奏摺末尾,曾國藩鄭重向朝廷建議:目前暫資夷力以助剿漕運,得紓一時之憂;將來師夷智以造炮製船,尤可期永遠之利。這道上諭給他一個重要啟示,是否可以借洋人之力來保衛呢?武昌、漢口都有英、法等國的租界,據彭玉麟日前報告,英國艦隊司令何伯、參贊巴夏禮現正在漢口,多次表示願助湘勇水師之力。這次就請他們出面幫忙吧。

曾國藩這個想法,歐陽兆熊也同意。

「曉岑兄,你明天就回太湖去,要潤芝請官秀峰去會見何伯、巴夏禮。洋人重利,官秀峰有的是古玩珍稀,送幾樣給他們,我想武昌可保無虞。」

就在東流商量如何保武昌時,武昌官場已是一片亂糟糟的了。從鄧紹良帶著殘兵敗將進入漢口的那天起,武昌省垣各衙門的官員們就急得如同窩巢著了火的一群胡蜂,惶惶不可終日。官文一面匆匆向胡林翼告急,一面草草部署守城兵力。他對守城毫無信心,私下收拾細軟,隨時準備逃走。各糧台軍火總局委員聞警散盡,閻敬銘呼喚不靈,氣得連上吊的繩子都已備好。歐陽兆熊作為胡林翼的特使,這時急急忙忙來到湖廣總督衙門,將曾國藩的主意告訴他們。猶如一場惡夢初醒,官文等人定下神來。第二天,官文、閻敬銘穿戴整齊,攜著重禮,過江來到江漢關,拜會何伯、巴夏禮。

英國侵華海軍司令何伯,五十齣頭,肥頭大耳,腆肚挺胸,坐著不動的時候,倒有一副海軍將領的威風;但一走動,則一蹶一拐地,模樣難看極了。左邊的那隻瘸腿,是前年指揮英法聯軍侵襲大沽炮台時的紀念。作為一個軍人,他感到這是極大的恥辱。對於中國朝廷和人民,他有一種本能的傲視和仇恨。他的助手,英國駐華外交參贊巴夏禮,則又是另外一番神態。巴夏禮只有三十三四歲,二十年前便來到中國。

這個中國通身材頎長、風度翩翩,既有英國紳士的派頭,又受華夏文化的熏陶,顯得溫文爾雅。咸豐六年,巴夏禮任廣州代理領事時,蓄意製造亞羅號事件,挑起第二次鴉片戰爭。

去年又參加簽訂北京條約。巴夏禮年紀不大,卻對太平軍和清廷兩方面都有很深的了解,使得地位和年齡都在其上的何伯,對他也言聽計從。自從北京條約簽訂之後,英國便改變他過去的中立立場,轉而全力支援清廷。幫助官文阻止太平軍進攻武昌、漢口,是一件對清廷,也對英國有益的好事,本可以立即答應,但這個狡詐的職業外交官要藉機撈一把。趁著何伯還在拈鬚考慮的時候,巴夏禮開口了:「官中堂,我們願為貴國效力,但利益均等,是我們英國人奉行的原則,你看呢?」

外交參贊輕輕地搖動二郎腿,栗色皮鞋亮晃晃的,使官文、閻敬銘的褐色官靴黯然失色。

「當然,當然。」官文卑微地點頭哈腰,轉過臉對身後的隨從厲聲輕喝,「還不快把禮品拿過來!」

僕從捧出一個三尺多長的木匣,官文親自打開,一把古色古香的寶劍躺在猩紅金絲絨墊上,綠色刀柄上,幾顆珍珠在熠熠閃光。官文得意地介紹:「這是三年前在江陵楚墓中出土的寶劍。」

巴夏禮欣喜地湊過臉來,說:「江陵,我知道,這是貴國二千多年前楚國的都城。」又對坐在一旁的何伯用英語稱讚,「司令,這是件稀世之寶。」

何伯連忙接過去,貪婪地看著。

「這把劍送給何大人,還有一樣東西送給巴大人。」官文從另一僕從的手中接過一個三寸見方的木盒。打開木盒,進入眼簾的是一顆徑長一寸的罕見珍珠。這就是那年官文向曾國藩、多隆阿炫耀的三萬兩銀子買來的珠子。官文獻媚地挨著巴夏禮的肩膀,指著珍珠說,「巴大人不要輕看了它,這是一顆夜明珠。今夜你可以試試,黑夜之中,百步內可見它的光毫,三步內可借光讀書。」

「真有其事?」巴夏禮驚得闔不上嘴。

「一點不假,鄙人親自試驗過。」官文闔上木盒,「這是送給巴大人的一點薄禮。」

巴夏禮接過木盒,把它放在茶几上,重新坐好,仍舊有節奏地搖動那條穿著發亮栗色皮鞋的腿,對官文說:「官中堂,這兩件東西是給我和司令個人的,我們大英帝國並沒有得到實惠呀!」

官文早有準備,不加思索地說:「只要保得武漢三鎮不落賊手,今後什麼話都好說。前向巴大人說租界狹窄了,我現在正式告訴何司令和巴大人,我們可以把租界地面再擴大一倍,從礄口到江漢關一帶,任憑貴國圈地建房。」

「好,一言為定!」巴夏禮霍地站起來,興奮地說。

「一言為定!」官文也姍姍起立,面有隱憂。

次日中午,陳玉成、康祿、周國賢等人正在原知府衙門商議渡江的事,親兵進來稟報:「江面上停泊一隻洋輪,打著英國國旗,想拜會英王殿下。」

周國賢說:「這會子忙得不可開交,哪有功夫見洋鬼子,要他以後到武昌見面吧!」

「慢點。」陳玉成說,「天王講洋人信上帝,是我們的洋兄弟,見見何妨。」

巴夏禮穿著筆挺的西服,邁著規矩的步子走進知府大堂,見大堂上坐著三位年輕的將領。他知道居中的必是陳玉成,便恭恭敬敬地對著陳玉成鞠了一躬,一字一頓地說:「女王陛下政府駐清國外交參贊巴夏禮參見太平天國英王殿下。」

巴夏禮純正的中國話,使得在座的太平天國將領們大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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