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強圍安慶 一 圍魏救趙

曾國荃帶著弟弟貞干,統帥吉字營、貞字營一萬四千人屯於安慶城下,已有七八個月了。他採取的仍是過去圍吉安的老辦法,穩紮穩打,長圍久困。曾國荃是個以蠻出名的人,他遇事不幹則已,幹則非達目的不可,拼上血本,甚至貼上老命也不在乎。那時安徽連年戰爭不息,皖中、皖南,太平軍和湘勇打得你死我活,皖北捻軍、苗沛霖團練、勝保袁甲三的綠營之間也鬥得難分難解。從咸豐三年開始,七八年間無一日無戰火,無一地無硝煙,再加上乾旱、蝗蟲,真個是天災人禍,集於一時,東南八省,以安徽百姓受苦最為深重。

史書上記載的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事,在這裡常可見到。人肉公開出賣,一斤標價從八十文到一百二十文不等。曾國荃將軍中一千石積壓發霉的陳米拿出來,招募民伕,替他挖壕溝。告示一貼出去,安慶府六縣饑民便蜂擁而至。他用這批廉價的勞力,繞安慶城外挖了兩道寬五丈、深二丈的大壕溝,只在南門外靠長江一帶與東門外靠菱湖一段留下兩個缺口。

這兩道壕溝相距兩里多路。前壕又稱外壕,用於阻擋援軍;後壕又叫內壕,用於圍住城內的太平軍。吉字營就紮在兩條壕溝之間。曾國荃在湖南新招五千勇,連同原來的五千,共一萬人,習慣上仍叫吉字營,實際上已有二十個營了。他按建營初期前、後、左、右的稱呼,將二十個營分成四個部分。四年前,曾國藩曾薦蕭啟江、江繼祖、蕭慶衍、彭毓橘為吉字營營官。不久,蕭啟江回籍守喪,江繼祖陣亡,蕭慶衍被李續宜拉去。於是曾國藩又薦蕭孚泗、李臣典、劉連捷代替。曾國荃以彭、蕭、李、劉為分統。每個分統下隸五個營。曾貞干貞字營四千人,分為八個營。這支人馬,曾國荃私下稱之為曾家軍。曾國藩將它看成真正的嫡系,它的糧餉裝備都要優於李續宜、李元度、鮑超、張運蘭、蕭啟江等陸路各部,甚至也比他所喜愛的水師要好。

曾國荃馭勇自有一套與大哥大不相同的辦法。他不作什麼忠於皇上之類的訓話,也沒有繁瑣的規章制度,他的辦法很簡單,只有兩條:一是打仗時,所有官勇都要給他死命地打;不肯出力的,貪生怕死的,他授權分統、營官、哨官,有權就地處決。二是打完勝仗後恣意享樂。通常是,野戰打贏了,聽任勇丁搶敵屍身上的金銀財寶,直至剝衣服;攻下城池後,讓勇丁快活三日,這三日內不論姦搶擄掠,殺人越貨,一概不問,三日過後再禁止。曾國荃的吉字營保舉比別的營都多都濫,有的營官、哨官把自己在家種田做事的兄弟叔伯的名字也寫進保舉單,曾國荃明明知道,照保不誤。這兩條辦法對農家出身的湘勇來說,最為實在,因此他手下的官勇人人打仗不怕死,成為湘勇中極有戰鬥力的一支人馬。曾國藩對九弟「快活三日」的犒勇之法很不滿意,多次勸說,曾國荃當面答應,實際上卻一點不改。他有他的想法:沒有甜頭,誰會為你賣命?忠君保朝廷,只能跟讀書人說說,種田人出身的勇丁,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利益。吉字營駐安慶城外久了,前壕外新增了不少店舖,其中尤以茶樓、煙館、妓院為多;有的營官哨官乾脆用幾十兩銀子買個逃荒女子,給她蓋個茅棚住下,天天相會,好像要在這裡成家立業,生活一輩子似的。所有這一切,曾國荃一概不管。

安慶城裏卻又是另一番景況。守將葉芸來,官居受天福,是從廣西殺出來的老兄弟,英勇善戰,忠直耿介,手下有二萬五千精兵,隸屬英王陳玉成部。玉成打江南大營時,把留守安慶的重任交給了葉芸來。葉芸來深知安慶戰略地位的重要,這個酷愛飲酒的廣西佬,從受命之日起,便戒了酒,並下令所有官兵,非特令不得飲酒。對曾國荃的圍攻,葉芸來作針鋒相對的部署。安慶城牆高大堅厚,不易攻破,只要與外界的聯繫不斷,湘勇圍它三年五載都不在乎。

安慶與外界的聯繫,主要靠的三條路。

南面的長江是最主要的交通要道,但這條水道卻被堵死了。彭玉麟的內湖水師和楊載福的外江水師,像兩座水壩似地將長江攔腰截斷,太平軍的糧船一隻也到不了安慶。葉芸來無水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條通道丟失。間或有少數洋船夾帶著糧食闖過「水壩」,來到安慶碼頭,葉芸來則以高價收買,使洋人獲利甚多。

城東面有一個大湖泊,名叫菱湖,以盛產菱角出名。此湖雖不大,但它南通長江,東連破崗湖,與縱湖相接。這一帶號稱魚米之鄉,是安徽最富饒的地方。安慶被圍之後,城內的柴米菜蔬主要由菱湖運來。葉芸來為保全這一條通道,派副手鞏天侯張潮爵帶八千人,沿湖築了十八座石壘,將菱湖牢牢看管。

北門外一條大道連廬江、廬州,歷來是安慶與北面聯繫的主要陸路。離北門十五里處有一險要地段,名喚集賢關。關外山崗起伏,儘是紅色花崗岩,當地人叫它赤崗嶺。集賢關猶如一道天門,扼控著安慶通向皖北的這條官馬大道。葉芸來派他手下第一員猛將劉瑲林防守此地。劉瑲林帶領五千精銳之師,沿赤崗嶺建起四座大石壘,如同四大金剛似地將集賢關死死地把守。葉芸來守安慶,運用的正是太平軍行之有效的傳統戰術——守險不守陴。

湘勇和太平軍就這樣對峙著,時打時停,城也攻不下,圍師也不撤。陳玉成幾次親自帶兵救援,都未能突破曾國荃的兩道壕溝。每次打了幾仗後,又因別處戰事緊急,陳玉成又不得不調兵他往。

安慶戰場引起了天王洪秀全的關注,他命令干王洪仁玕設法解安慶之圍。洪仁玕是天王的族弟,自幼飽讀詩書,一心想走科舉功名的道路。洪秀全起義前,曾與他密談過,但他不參加。起義後,洪秀全派人回花縣老家接眷屬,再次邀請他,他又拒絕了。後來,清朝廷通緝洪氏族人,他便離開花縣,尋洪秀全不到,半途折回。咸豐三年去香港,在西洋牧師處教書。第二年離香港到上海,想到天京去,受清軍所阻,只得滯留上海,在洋人辦的學校裏學習天文曆法。這年冬天又返回香港。咸豐九年四月,洪仁玕抱著「聊托恩蔭,以終天年」的思想再次尋找洪秀全。在洋人幫助下,這次終於順利到了天京。

此時正當楊韋內訌之後,石達開又帶兵出走,洪秀全對異姓猜忌甚深,而自己的兩個異母兄又不中用,見到這位學貫中西的族弟,十分歡喜。見面之後,便授與福爵;幾天後又晉封義爵,加主將;不久,又不顧許多大臣的反對,晉封洪仁玕為開國精忠軍師頂天扶朝綱干王,總理全國軍政,相當於當年楊秀清的地位。

洪仁玕來到天京未滿一個月,並無尺寸之功,便位居宰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洪仁玕畢竟是個眼界開闊、學養深厚的有為之士,他決心不負天王重託,忠心耿耿、勤勤懇懇地擔起領導天國軍政這付沉重的擔子。

洪仁玕在香港生活較長時間,對外面世界瞭解甚多,看到西方國家制度優越,生產發達,很受啟發,有心想把天國治理得如同西方國家一樣的繁榮富強。他參考外國的成功經驗,向天王提出了一套嶄新的建國綱領——資政新篇,試圖從風、法、刑三個方面著手,徹底改變中國的面貌。這個資政新篇受到天王的激賞,只是因為天國版圖內,幾乎無一塊安寧之地,其中所提出的許多美好的設想,現在都不能實現。

他只能暫時擱下,集中精力考慮戰事。

干王雖然沒有親臨戰場打過一天仗,但他聰明好學,讀過不少前代兵書,平時也常跟天王閒聊打仗的事,慢慢地也悟到一些用兵打仗的知識。在對天國各大主要戰場作了全面分析之後,干王提出圍魏救趙之計,即以打武昌來解安慶之圍。干王向天王談了這個設想,得到天王支持,並要他和陳玉成、李秀成再細細商量。

陳玉成從皖北戰場星夜趕回天京,李秀成也匆匆離開蘇州忠王府工地。洪仁玕向二王談了大江南北兩岸同時出兵奇襲武昌,以此引誘湘勇兵力西去,從而解安慶之圍的用兵計劃。陳玉成聽畢,立即表示贊同:「干王此計甚好。武昌為湖廣中心,湘妖糧草輜重,全靠從武昌船運至下游,倘若將武昌奪回,則斷了湘妖的後路;且目前胡妖頭正率湖北綠營的主力駐紮在英山一帶,守武昌城的是滿虜官文,此人是個無才情的圓滑官僚,城裏的兵力亦單薄。武昌告急,胡妖曾妖必然會全力搶救。」

李秀成卻不同意,無論從哪方面看,洪仁玕的這個想法都不成熟。

「圍魏救趙之策,寫出了我天國軍事史上光輝一頁的,是今年初夏大破江南大營的戰績。」外表看來文弱白淨如同婦人的李秀成,說起話來卻聲如洪鐘。他有一個特殊的習慣,一坐下來,左右兩條腿便交換著不停地上下顫動,說話時亦如此。干王在李秀成的心目中並無地位,只是由於等級的限制,也因為看在天王的面子上,他才表面上服從。李秀成認為這是一個關係到天國命運的重大戰略決策,他,一個身經百戰的統帥,一個對天國有深厚感情的老兄弟,有責任幫助從未打過仗的干王和比自己小十來歲的英王糾正失誤。「它固然是一個好計策,但並不是任何時候都行之有效的,要看天時、地利、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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