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總督兩江 九 李鴻章一個小點子,把恩師從困境中解脫出來

半個月來,曾國藩處於極度焦慮緊張之中,靠著頑強的意志勉力支撐住,現在驟然得知危險已過,大喜過望,猶如一根拉緊的弦猛地鬆弛,一時不能控制,倒了下來,過了一會,他恢復了常態。鮑超眉飛色舞地演說戰鬥的經過,說生平沒有打過這樣順利的仗,不到一個時辰便大獲全勝,打死了長毛頭領羅大綱,只可惜讓野人山的匪首逃跑了。曾國藩記起「徽纆」的爻辭,心裡想:這怕是天數。眾人正在說說笑笑,互相慶賀死裏逃生的勝利時,南面官馬大道上遠遠地奔來一匹快馬。一眨眼功夫,那馬已跑到眾人面前,兩隻炸開的鼻孔裏噴出灼人的熱氣,江西巡撫衙門的袁巡捕從馬背上滾下來,氣急敗壞地將一封十萬火急上諭遞給了曾國藩。上諭命曾國藩速派鮑超帶五千人馬,交勝保統帶,前來北京救駕。曾國藩看後大吃一驚:京師竟然發生了這等意外變故!

早在咸豐四年,英國就提出,要對道光二十二年訂立的條約進行修改,企圖擴大在中國的特權,遭到了清廷的拒絕。

爾後,英國和法國聯合起來,在沿海一帶屢屢挑起戰爭。兩個月前,他們從北塘登陸,打敗了僧格林沁的騎兵,攻佔天津,後來又擊敗勝保的部隊,逼近北京城下。咸豐帝匆匆帶著一班大臣妃嬪逃到熱河,留下恭親王奕訢在京師與英法談判。咸豐帝接受勝保的奏請,在逃往熱河的途中,接連發佈上諭,令各地督撫將軍迅速帶兵來京勤王。第一道上諭,便發給湘勇統帥、兩江總督曾國藩。曾國藩接到這道上諭,一方面為皇上蒙塵而擔憂,一方面又對派鮑超救駕而犯難。

曾國藩不願鮑超遠離。這些年來,鮑超的霆字營是湘勇中最能打仗的部隊。儘管上月有寧國之失,但鮑超之勇,仍令太平軍畏懼。在湘勇內部,甚至有打著鮑超的旗號,冒充霆字營嚇退太平軍的事。這次若不是鮑超及時趕到,祁門老營就徹底完蛋了。曾國藩器重鮑超,感激鮑超。皖南局面尚未分明,通往江寧的道路,尚需要鮑超和霆字營去掃清。這個時候,怎麼能讓鮑超遠赴京師!而且,曾國藩還看出此中埋藏著勝保的險惡用心。勝保的底細,曾國藩清楚。

這個出身於滿洲鑲白旗的公子哥兒,藉著皇上對滿人的特殊照顧,道光二十年中舉,考授順天府教授,很快就升為祭酒。勝保屢屢上書言事,皇上欣賞他的文采,誇他是滿人中的才子,擢升為內閣學士。那時曾國藩供職翰林院,見過勝保幾面,讀過他的奏疏。曾國藩對勝保的看法,與皇上完全相反。他認為勝保並無真才實學,奏疏只有誇誇其談、譁眾取寵的辭句,並無實在的解決問題的辦法,且為人驕橫之氣太足,眉宇之間有一股陰暗的煞氣。按照曾國藩的相人之術,他斷定勝保不會有好結局。誰知太平天國事起,勝保倒走起紅運來了。

咸豐四年,勝保在直隸打敗了林鳳祥的北伐軍,皇上因此授他欽差大臣,特賜神雀刀,副將之下,有權斬殺,一時有南江(忠源)北勝之稱。不久,勝保圍李開芳於高唐,數月不克,惹怒咸豐帝,削了他的職,遣戍新疆。咸豐六年召還,發往安徽軍營差遣。七年,予副都統銜,幫辦河南軍務。

勝保自己無軍隊,以重餌招降捻軍一個名叫李兆受的頭領,將他改名李世忠,又結納皖北鳳台團練首領苗沛霖,保他為記名道員。勝保企圖以李世忠和苗沛霖的人馬作為自己的軍隊。

李世忠出身強盜,一貫打家劫舍,作惡多端,苗沛霖野心勃勃,欲作皖北王。曾國藩一到安徽,便從各方面的情報中,把這兩人看死了,因而對勝保極具戒心。

現在,勝保居然要統帶鮑超的五千霆字營,他的野心越來越大,竟敢打起湘勇的主意來了。曾國藩豈能讓他的算盤滴溜溜地如意轉動!不派嗎?這是煌煌聖旨。抗旨罪名已不輕,何況當此非常變故之際、皇上蒙難之時,抗旨不發兵,你曾國藩平時口口聲聲標榜忠君愛國,豈不都是假話?皇上都不保,你的幾萬湘勇意欲何為?倘若勝保這樣質問,定然激起皇上震怒,天下共責,不待殺頭滅族,便早已身敗名裂,死有餘辜了。曾國藩真的進退不是,左右為難!

可鮑超這個莽夫,偏偏不知內中奧妙,以為率師北上勤王,正是取悅皇上、立功受賞的大好時機,幾次三番地催促:「曾大人,霆字營全體將士聽說洋鬼子欺侮我皇上,氣得哇哇叫,罵他娘的洋龜兒子瞎了狗眼,恨不得插翅飛到京師去保皇上。曾大人,救兵如救火,還有啥子要想的?快下令吧!」

面對著這個頭腦簡單的鮑提督,曾國藩哭笑不得。想說皖省戰局不能離開他,又怕他因此昏頭昏腦,居功自傲。霆字營本就倚仗常打勝仗的資本跋扈囂張,不把其他營看在眼裏,若再翹尾巴,可能會連他這個統帥的話都不聽了。想告訴他勝保欲藉此挖空湘勇的實力,壯大自己的私人勢力,又怕這個心裡不能藏話的直漢子,將此話捅出去,日後更與勝保結下不可解的怨仇。無奈,只得用幾句話敷衍著鮑超,心裡急得如同火燒油煎,終日繞室訢徨,拿不定主意。

這天康福提醒道:「胡中丞近來駐軍黃梅,離祁門不遠,何不派人送信與他商量一下;左宗棠素有今亮之稱,也可以問問他。」

曾國藩覺得有道理,立即派人分別到黃梅、浮梁,徵求胡、左二人的意見。幾天後,回信來了。胡林翼說:「疆吏爭援,廷臣羽檄,均可不校;士女怨望,發為歌謠,稗史游談,誣為方冊,吾為此懼。」左宗棠說:「江南賊勢浩大,正賴湘軍中流砥柱,霆字營不可北上。」胡、左態度明朗,湘勇當全力對付太平軍,不能北上勤王。但不去,以什麼作為合法的藉口呢?這一點,二人都沒有好的主意。

曾國藩決定廣泛徵求幕僚的意見,命他們每人就此事寫一個條陳。條陳送來了,大部分人的意見主張救君父之急,立即遵旨出兵;也有幾個條陳說按理當勤王,取勢當剿賊,按理還是取勢,由制軍獨裁。幾十張條陳閱罷,曾國藩深感失望。

「恩師,我沒有寫條陳。」李鴻章進來了,一眼望見桌上散開的一大疊紙,知曾國藩仍在為此事發愁。曾國藩這才想起,人人都上了條陳,唯獨李鴻章一人沒上。

「你為什麼沒有寫?」

「有些話不便寫在紙上,我想和恩師面談。」李鴻章回答。

「好吧,坐下慢慢談。」曾國藩素來喜歡和人談話。對於初次見面的人,在察言觀色的過程中,他對其人便有了一個基本認識,而這個認識,以後實際證明大半是對的。他因而有「知人」的美名。在與朋友、幕僚的談話中,他能從對方的言談中得到多方面的啟發,獲得多種知識。雖然閒談耽擱了時間,但總的來說,所得大於所失。

「恩師,門生為此事想了很久。」李鴻章在曾國藩的對面坐了下來,兩隻手掌闔著,夾在兩腿之間。這情景,使曾國藩想起過去在京師碾兒衚衕裏,師生之間常常這樣對坐論學。

那時,老師的年齡恰好是今天學生的年齡。「歲月過得真快呀!」曾國藩心裡輕輕地感歎一句。

「門生以為,進京勤王一事,實屬空言,於皇上無半點益處。」李鴻章少年得志,鋒芒畢露,說話辦事,向來不知忌諱。

這一點,與曾國藩大不相同。

「少荃,你這話從何說起!」曾國藩的口氣似乎有點不悅。

「恩師,洋人已抵京城,如果他有意加害皇上的話,完全可以憑著洋槍洋炮的威力,向熱河追去。擋得住也罷,擋不住也罷,都只是三五天之內便見分曉的事,哪有從數千里之外調兵入衛的道理?這不是皇上被突然變故嚇昏了頭,便是有人要藉此奪走湘勇的五千精銳。」李鴻章的話乾脆尖銳,一針見血,曾國藩聽後心裡很痛快。

「你認為洋人有加害皇上的意圖嗎?」學生已不是當年幼稚的書生了,老師也不自覺地放下了架子。

「門生以為,洋人之舉,決沒有加害皇上的意思,只不過是逼皇上答應他們修約,欲佔我大清更多的便宜罷了。歷來外族入侵,要社稷者難免刀兵相鬥,要金帛子女者都好辦。恭親王年紀不大,卻極有辦事才能,一向對洋人禮之甚恭。依門生之見,洋人在恭王那裏可以得到所要的一切,京師再不會出現大的變亂了。」

「少荃,你說的固然有道理,但北援事關君臣大義、將帥職責。君父有難,臣子豈能袖手旁觀?洋人即使不再北進一步,我湘勇將士也應該受命入京呀!」畢竟老師的尊嚴要保持,曾國藩不能再以剛才的口氣問李鴻章。明明是希望學生提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老師卻以教訓的口吻說話。李鴻章對老師的性格是熟悉的,忙答道:「恩師教導的是,救君父之難是臣子義不容辭的職責。恩師與胡中函,位居督撫,理應親帶湘勇前往,鮑超乃一戰將,非一面之才,且受勝保指揮,亦恐二人難以協調。依門生之見,恩師可據此再作一奏摺,請皇上於曾、胡二人中指定一人,統兵北上,護衛京畿。聖旨下達之時,立即發兵。」說到這裡,李鴻章壓低了聲音,「從祁門到京師,奏摺最快要走半個月,有半個月的時間,恭親王早已和洋人達成了協議。到那時,北援勤王一事,已是過丘之水了。」

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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