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總督兩江 六 施七爹壞了總督大人的興頭

曾國藩一到祁門,見四周山勢陡削,與外界相連的僅一條東通休寧、徽州,西聯景德鎮的官馬大道。除此之外,有一條小路,勾通北面的兩個小鎮:大赤嶺、大洪嶺;另有一條小河,名叫大共水。大共水發源於祁門,南下經浮梁、景德鎮流入鄱陽湖。河面狹窄,只能浮起坐兩三個人的小船,貨船不能進來。這裡人煙稀少,土地貧瘠,倘若東西方向的官馬大道被堵,與外面的聯繫一斷,縣城則陷於絕境。曾國藩後悔不該匆匆將駐紮祁門的決定上報朝廷,但事已至此,只得暫時住下。不久,實授江督並任命為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的上諭到達,曾國藩更覺要老成持重,決策不能隨意更改。但幕僚們不以為然,紛紛勸他離開祁門,另覓合適之處,曾國藩不聽。因為馬匹買不齊,馬隊暫不能建,李鴻章也跟著到了祁門。他用了兩天時間,將祁門四周實地勘察一遍,對曾國藩說:「恩師,祁門地勢形同釜底,此兵家所說的絕地,不如及早另擇他處,以免將來受困。」見曾國藩沉吟不語,李鴻章又乘勢再進言,「依門生之見,可移師東流。此地傍江依山,可進可退,可攻可守,老營駐紮東流,萬無一失。」

曾國藩仍撫鬚不語。李鴻章忖度曾國藩心思已活動,話說得更直了:「恩師,倘若長毛聞訊圍攻祁門,只須數千人就可將出路堵死,我們將成甕中之鱉,束手受擒。」

曾國藩撫鬚之手突然停住,兩目光芒畢露,厲聲責問:「少荃,你如此厭惡祁門,是不是膽小怕死?若如此,你可收拾行李離開這裡。煩你轉告其他人,凡怕死在此地的人,都可及早離開。」說罷拂袖而起。李鴻章只得訕訕退出。從那以後,再沒有人敢提撤離祁門的話了。

曾國藩將祁門柴氏宗祠改作總督衙門,開始辦理兩江政務。他日夜審閱江蘇、安徽、江西三省地方報送的文書,並分派幕僚,祕密考察三省府道以上官員的政績,親撰楹聯一副:「雖賢哲難免過差,願諸君讜論忠言,常攻吾短;凡堂屬略同師弟,使僚友行修名立,乃盡我心。」要各府州縣將此聯書寫在官廳楹柱上,時時以此自戒。又刊發《居官要語》一篇給各級官吏,要求他們嚴格遵照執行。又親擬一份告示,標題為《曉諭江南士民》,雕刻成版,廣為印刷,張貼在集市、街衢、碼頭上。這個告示共有六條:一禁官民奢侈之習;二令紳民保舉人才,以兩江之才,平兩江之亂;三是安頓流徙,恤難周貧;四是求聞己過,凡軍政過失,許據實直告;五為旌表節義;六為禁止辦團。三省官吏,見這位威名久播的新總督果然厲害,無不畏憚,官場腐敗之風略有收斂。

曾國藩又倣傚武則天當年的辦法,在衙門口置一木匭,名為舉劾箱,命兩個勇丁終日守護。號召所有軍民人等,均可將各級官吏奸弊情事寫成舉劾函投入箱內,總督衙門對舉劾人嚴加保護。曾國藩這一舉動,使祁門附近幾個縣的官吏們整天提心吊膽。他們平日奸弊情事太多了,一旦落入這個素有「曾剃頭」之稱的總督大人手裏,後果豈敢設想!祁門縣令包人傑,捐納出身,自稱是包拯的三十五代孫,其居官卻與先祖大相逕庭,貪贓枉法,魚肉百姓,祁門合境怨聲載道。

這些天,他見曾國藩派員在三街六巷查訪民情,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惶惶不可終日。

這天夜裏,包縣令換上青衣小帽,準備去北門外找一個人求教。此人年過七十,人喚施七爹。施七爹二十歲起在縣衙門做事,一生給十多個縣令當過幕僚,在衙門裏整整混了四十八年,是一個更事極多、經驗極豐富的刀筆吏。這兩年養老住在縣城,包縣令每有難事,便帶著一份禮物去請教。禮物厚薄,視事之難易而定。施七爹接過禮物,往往沉思一會,然後說出主意來,包縣令照此去辦,幾乎件件順遂。

包縣令從錢櫃裏取出一個二十兩元寶,小心翼翼地放進袖口裏,謹慎地鎖好錢櫃。剛落鎖,他想到今日此事關係太重大了,一個元寶可能會嫌少,又把鎖打開,再取出一個同樣重的元寶,仔細看好,放進袖口,這才出了門。施七爹見包縣令恭恭敬敬地送上兩個元寶,樂得透體歡喜。凝神聽完陳述後,他抱著一桿長煙筒,石雕泥塑似地靠在椅背上,長時間沉默不語。包縣令耐心地等著,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施七爹想出了一個主意。

第二天晚上,守護舉劾箱的湘勇將一大疊信函送到曾國藩書案上。像往日一樣,他依次將最上面的一封信拆開,準備每一封信都親自看一遍。誰知這一封信剛讀了幾行,便大為驚駭。這封信舉劾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信上說,曾國荃打下吉安時,偷運了二萬多兩銀子回荷葉塘買田起屋,據說此事是曾國藩授意的。曾國藩額頭上沁出了汗珠。他心中知道,沅浦的確運了不少銀子回家,但並非是他授意的。不過,作為大哥,作為主帥,沅甫做的這種事,他能逃脫責任嗎?曾國藩將這封信鎖進竹箱裏,繼續看下去。

第二封舉劾的是鄒九嫂乘丈夫外出之時,偷了一個野漢子在家,請官府速派人前去捉姦,以正風俗。曾國藩看後冷笑一聲,順手丟在一邊。

打開第三封,他又驚呆了。這封信又告到他的頭上來了。

說他自辦團練以來,打仗無功,爭權有術,所辦的事情,大多違背國法,不通情理,舉了在贛北設釐卡一事為例。曾國藩皺起掃帚眉,把這封信也鎖進了竹箱。

他已無心一封封細看了,略微瀏覽了一下:十幾封舉劾函,有一半是告的鄉間小偷小摸、打架通姦等瑣碎細事,另一半告的是駐紮祁門的湘勇官丁的不法情事,涉及地方官吏的,一封都沒有。這一夜,曾國藩興味索然。

第二天送來的十幾封,也差不多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第三天也有七八封。打頭一封,便讓曾國藩心驚肉跳。這封函告曾國藩私通長毛,與長毛左軍主將韋俊私訂密約,伺機造反;並有根有據地指出他的不臣之心多年前便已萌發,舉了幾句詩為證。說他曾寫過「竟將雲夢吞如芥,未信君山剷不平」的詩句,這裡的「君山」就是暗示朝廷。又有「我思竟何屬,四海一劉蓉;他日予能訪,千山捉臥龍」的五言詩,劉蓉既然是諸葛亮,他曾國藩無疑是當今的劉先主了。

曾國藩氣得火冒三丈,狠狠地想:這一定是有人在與我作對,藉機誣陷,非得把這些人查出來不可。轉而又想:如何查呢?不是自己號召別人舉劾的嗎?舉劾別人可以,舉劾你自己就不行嗎?倘若此事鬧大了,傳到朝廷上去,皇上派人來調查,這些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的舉劾函一旦公之於世,豈不反而壞了大事!曾國藩趕緊從竹箱裏取出前兩天那些告他和九弟、滿弟的舉劾函來,點起火一把燒了。思量此事只能不露聲色地悄悄平息,方是上策。過幾天,恰好寧國府告急,曾國藩便藉口軍情緊急,無暇閱覽為藉口,吩咐勇丁將舉劾匭撤了。

這裡,包縣令見大難躲過,心裡好不暢快,又暗地送給施七爹一匹緞子,囑咐他千萬千萬不能洩漏出去。

寧國府的告急書是鮑超派人送來的。就在陳玉成出兵援安慶的時候,羅大綱、周國虞懷著對叛徒韋俊的不共戴天之仇,帶領一萬精兵奇襲池州府,一舉收復,打亂了曾國藩的軍事部署。李秀成率領十萬人挺進贛北,與正在浮梁、景德鎮一帶的左宗棠楚軍激戰。李世賢則帶領七萬人馬將寧國府城團團包圍。鮑超霆字營有一萬人,但駐在城裏的只有三千,其他七千分紮在城外百十里地方。鮑超一面飛調城外兵馬來救援,又要隨身書吏給曾國藩寫一封求援書。

書吏受命,關起門來擬稿。鮑超忙佈置城內兵勇加強防守。過一會兒,鮑超匆匆趕回衙門,高喊:「求援書發了嗎?」

書吏畢恭畢敬地回答:「回稟鮑提督,求援書尚未寫好。」

鮑超一聽火了,罵道:「十萬長毛圍在城外,大火已燒到眉毛屁股上,你做啥子去了?這麼久還沒寫好!」

書吏忙說:「鮑提督息怒,這就寫好,就寫好!」

說完,坐在文案邊托腮構思。鮑超看得不耐煩,走上前去怒斥:「你這個書獃子,什麼時候了,還調文墨?老子寫給你看。」

鮑超奪過書吏手中的筆,在紙上畫了一個方框框,然後心急火燎地在方框外畫了幾十個小圓圈,看看還不甚滿意,便又在方框裏寫了個東倒西歪的「鮑」字,這才放下筆,高喊:「來人啦,把求援書給曾大人送去!」

那書吏在一旁直覺得好笑,卻又不敢笑出聲來。

鮑超的求援書送到祁門,引起督府幕僚的哄堂大笑。曾國藩也笑了起來,笑後稱讚說:「鮑春霆人聰明,這幅畫生動簡明,勝過文字多了!」

急命朱品隆帶三千人前去寧國救援。朱品隆剛走,徽州知府又來告急。曾國藩一時不知調何人去為好。正在為難之時,一人走了進來,說:「徽州是我的屬地,你怎麼不派我去救援呢?」

曾國藩一見樂了,心裡說:「慚愧,我怎麼竟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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