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總督兩江 五 紋枰對弈,康福贏了韋俊

五更未到,韋俊就醒了。近一個多月來,他常常都這樣,每到這時,他心裡就生發出隱隱痛楚。四年前,天京內訌,韋俊的二哥北王韋昌輝慘遭殺戮,韋俊在武昌城裏嚇得心驚肉跳,常覺不測之禍就要降臨頭上。幸虧他與翼王石達開很要好,翼王後來入京主持朝政,在天王面前竭力稱讚韋俊能征慣戰,功勞赫赫,又暗地叫韋俊上一道奏章給天王,表示堅決擁護天王誅殺韋昌輝,誓死效忠天王,又將三歲的兒子送到天京作人質。這樣才取得天王的信任,不再株連到他的頭上。韋俊終於安下心來。去年天王重新調整軍事領導集團,任命他為左軍主將。韋俊感激天王對他的信任,要從心底深處抹掉韋氏家族不幸的往事,全力去爭取自己今後的前程。但今年來,許多事情使韋俊又陷於憂慮之中。先是五軍主將中的其他四人,一個接一個地封王。中軍主將蒙得恩是天王最寵信的人,在朝廷中扶持朝綱,封贊王,他不能說什麼。陳玉成、李秀成戰功卓著,全軍敬佩,封英王、忠王,韋俊也沒有意見。但李世賢參加起義時,不過才十來歲的娃娃,這些年戰功平平,封右軍主將猶不夠格,現在居然也封侍王了。

而他,始終只是一個「義」。論功勞,別的不說,單是兩次下武昌的功勳,就讓李世賢遠遠不及;論資歷,癸好三年,韋俊就受封國宗爺,賞穿黃袍,而李世賢只是一個普通聖兵。李世賢憑什麼封王?難道因為他是李秀成的堂弟;而自己不能封王,是否也因為是韋昌輝的胞弟?想到這裡,韋俊渾身發冷,感到前途一片陰暗。最近,從天京傳來消息,說天王族弟干王洪仁玕要追究他丙辰六年丟失武昌的責任,擬撤銷他左軍主將之職,召回天京。韋俊心裡想,自己在天王心目中尚有點地位,憑借的就是手下八千子弟兵,倘若召回天京,離開了弟兄們,則如同魚兒離開了水,成為別人砧板上的菜了。

江南大營的潰敗不僅沒有給韋俊帶來歡喜,反而使他又增一分恐懼。戰事不利,天王要用他,一時還不會下手;打了勝仗,力量雄厚,就會想到要剪除異己了。丙辰六年的內訌,不正是發生在踏破江南大營之後嗎?他天天忐忑不安,也曾暗暗想過,大丈夫豈能眼看著人為刀俎,己為魚肉,而不思動作?但如何動作?學當今的翼王出走邊徼,還是學前明的闖王遁入空門?他覺得都不好。天已放亮了,韋俊仍然心煩意亂。他起床,推開窗門。正是暮春季節,長江南岸的池州府草長鶯飛,春意盎然。他想城外的春意必然會更濃,於是叫起侄兒韋以德,帶著幾個親兵,背上弓箭,跨上戰馬,悄悄地出了城門。

果然是一派江南好春光:清溪河碧波蕩漾,兩岸楊柳葉暗,桃李花明,黃鸝歡啼,紫燕輕飛,江風陣陣,吹面不寒,細雨飄飄,沾衣欲濕。韋俊一時興起,揚起馬鞭子,那馬飛也似地奔跑起來,穿過清溪鎮,跨過五溪橋,不知不覺地進入了九華山地面。近看濃綠撲面,遙望山峰鬱鬱蒼蒼,韋俊連日來的積鬱頓時散去,興致極高地與侄兒打起獵來。韋俊箭法好,座下又是千里挑一的神駒,凡在他的射程內的飛禽走獸,幾乎沒有僥倖逃脫的。午後,親兵的馬背上載滿了羚羊獐兔,喜氣洋洋地往回轉。

一陣急馳過後,韋俊回首看九華山已在朦朧之中,忽然想起了唐代大詩人王維的名作,遂在馬背上高聲吟誦起來:「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韋俊覺得,此刻的自己,正是王維筆下的那個將軍,不禁感歎起來:人生有此一日之樂,即不枉活在世上了。

正在得意之際,前面林子裏忽然閃出一頭梅花鹿來。那鹿毛色光滑,斑紋耀眼,頭上長著高聳的角,甚是逗人喜愛。

韋俊常常打獵,從來沒見過鹿,更不用說這樣好看的梅花雄鹿了。韋俊吆喝一聲,拍馬衝上去,張弓便射。可惜,沒射中!那鹿受此一驚,沒命地奔跑。韋俊不氣餒,夾緊馬肚,風也似地追上來。鹿前馬後,相距總在兩三百步遠。韋俊連射幾箭都不著,他生怕梅花鹿逃進樹林中,死命追趕,那馬卻偏偏不能超過鹿的速度。眼看前面真的現出一座叢林,韋俊急起來,又射一箭,仍不著。正在失望之際,草叢中突然飛出一鏢,正中梅花鹿的後頸。那鹿四蹄掙扎幾下,倒在一棵樹下不動了。韋俊看在眼裏,高喊:「好鏢!好鏢!」

這時,只見草叢中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背上背著一個藍布包,面帶微笑地朝韋俊走來。韋俊下馬,對著漢子大聲說:「兄弟,了不起,你真是一個神鏢手!」

那漢子客氣地說:「將軍誇獎了,這只是偶爾碰中而已。將軍身後獵物這樣多,才真正是神箭手哩!」

韋俊見漢子身懷絕技而如此謙遜,甚為敬重,雙手提起死鹿,說:「兄弟拿回家去吧,光這對鹿角就可以賣得百把兩銀子了。」

漢子忙推開死鹿:「將軍說哪裏話!這頭鹿明明是將軍的獵物,小人豈敢妄取。」

韋俊心裡愈加敬佩,懇切地說:「兄弟,看你這身打扮,也不像有錢人,這頭鹿拿回家去,可以保一家人幾個月的吃飯,但對我來說,可有可無,你就不必推辭了。」

漢子說:「小人孤身隻影,無家無室,用不著拿死鹿去換銀子。若是將軍硬不肯受,我和將軍將此鹿馱回城裏,一起獻給韋將軍如何!」

韋俊一驚,問:「你認得韋將軍?」

「不認得。」

「那你為何要送給他呢?」

漢子笑道:「小人久聞韋將軍是天國的名棋手,小人一生只好下棋,特到池州府來找韋將軍對局,這頭鹿正是一個見面禮。煩將軍帶路,引我去拜見韋將軍。」

韋俊高興起來,問:「兄弟叫什麼名字,何處人氏?」

漢子答:「小人叫米福,湖廣人,多年來浪跡江湖,以棋會友。」

韋俊滿臉堆笑地拉起米福的手說:「兄弟,我就是韋俊。今日真是天父安排我們在此見面。」

「您就是韋將軍,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多多冒犯。」米福剛要下跪,韋俊一把拉住。二人說說笑笑,一起進了池州府。

韋俊吩咐宰鹿款待米福。杯盞之間,韋俊知道米福不僅精於鏢法,且於拳劍刀棍樣樣精熟,十分喜愛。吃完飯後,又特意留住米福下圍棋。米福從藍布包裏取出一盒圍棋來,韋俊立時被棋盒上那條穿雲破霧的銀龍所吸引。米福打開棋盒,取出幾粒子來。韋俊接過棋子,摸摸掂掂,眼中射出驚奇的光彩。

「米福,你這棋子非比一般,不是尋常之物啊!」韋俊出身豪富,見多識廣,雖說不出此棋的許多佳處,但見其色澤質地,已知它的價值。米福湊過臉去,小聲說:「不瞞將軍,這盒棋是前明宮中的御用之物。」

「噢!」韋俊又拿起幾枚棋子,細細摩挲,瞪大雙眼看著,「怎麼會到了你的手裏?」

「將軍,容米福日後慢慢稟告。久聞將軍乃義軍中圍棋高手,今夜陪將軍圍幾局如何?」

韋俊心想,他不告訴我,興許是不服我的棋藝,今夜就請看看我的手段吧!

二人不再說話。紋枰對弈,靜觀默思,四周一片闃寂,唯一的響聲,是棋子叩在木盤上所發出的鏗鏘聲音。韋俊的棋藝,使米福心裡稱讚不已;而米福,則更使韋俊暗自佩服嗟歎。三局下來,韋俊一勝二負。他爽快地承認輸了。

「哪裏,哪裏!將軍運子,出神入化,今日偶失一局,豈能輕言『輸』字。若將軍有興趣,明晚再下如何?」

「最好,最好。」韋俊高興地說,「你若不嫌棄,就住在我這裡。你這身武藝,池州府裏少有人可及。過幾天立了軍功,我提拔你做師帥、軍帥。」

原來這米福就是康福。他與楊國棟二人帶著幾個親兵,奉曾國藩之命,悄悄來到池州城外,已有些日子了。那天窺視韋俊外出打獵,便尾隨其後,伺機行動,恰巧梅花鹿幫了忙。

康福跟隨韋俊進了城,楊國棟帶著親兵仍住城外。親兵早晚進出,與二人互通聲息。

康福在韋俊主將衙門一住半月。白天與韋俊一起講兵法,談武藝,巡視防守,夜晚二人閉門對弈。韋俊十分器重康福,康福亦百般曲奉韋俊,二人成了莫逆之交。康福有心,常趁韋俊不在的時候,細細瀏覽太平軍的往來文書。當時太平軍的文書檔案管理不嚴密,在外帶兵的將領就更散漫。康福恰恰鑽了這個空子。不久,康福把這些情況都瞭解得一清二楚了。池州城外,楊國棟密切配合著,再次施展他的亂真絕技。

這天深夜,一個前胸繡有「兩司馬」字樣的精幹信使,叩開了池州府東門,一溜煙直奔主將衙門,看上去一副千里奔馳、風塵僕僕的模樣。此人將一封印有雲朵飛馬的信函,交給主將衙門的親兵。這種印有雲朵飛馬的信函,在太平軍中喚作雲馬文書,是一種特急的重要文書。各驛站接到這種文書後,不管白天黑夜,颳風下雨,都要加蓋印章,立即投到下一站。親兵見信函上蓋著沿途二十幾個驛站的印章,一一驗證無誤,便開了一個回條。那兩司馬接過回條,撥馬便走,並沒有留下一句話。

親兵將雲馬文書送到韋俊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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