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總督兩江 四 定下西面進攻的制勝之策

上諭真的到了宿松:「曾國藩著先行賞加兵部尚書銜,迅速馳往江蘇,署理兩江總督。」這個消息很快便傳開了,駐紮在宿松的湘勇將官們紛紛前來祝賀,宿松、太湖、望江等縣的縣令們,一個個親自坐轎來,連遠駐徽州的左副都御史張芾也打發人飛騎奔來道喜。凡前來恭賀的人,曾國藩一律不見。他在大營牆上張貼一紙告示:「本署督荷蒙皇恩,任重道遠,無暇應酬,賀喜者到此止步,即刻返回,莫懈職守,本署督已祗受矣。」

因為事先早已知道,曾國藩對這道上諭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欣喜,反而深感臨危受命的重大責任。局面是嚴峻的:整個蘇南,除上海一隅外,已全部落入太平軍手裏;蘇北皖北,捻軍勢力大為增長,行蹤飄忽不定,州縣無法對付;在浙江,李秀成的部隊繞過杭州,出沒於浙西一帶;江西饒州、廣信、建昌、撫州等地,經常被李世賢的人馬任意往來;石達開的二十萬人馬雖已進入川貴,但隨時都可返旆東來,太平軍的各路人馬,合起來至少還有五六十萬。進入知天命之年的曾國藩,這些天來時常有一種蒼涼之感。朝廷在江南大營潰敗、四顧無人的時候,才想起依靠湘勇的力量,就在要依靠的時候,仍不願乾乾脆脆把江督授予他這個湘勇的元勳,而要授給胡林翼。難道說,皇上對他的成見,一直耿耿於懷嗎?每當想起這些,曾國藩便湧出一種強烈的委屈和失意之感。有一天深夜,凝視燈火,居然信筆寫出了一首這樣的五言詩:大葉遲未發,冷風吹我衣。天地氣一濁,回頭萬事非。虛舟無抵忤,恩怨召殺機。年年絆物累,俯仰鄰垢譏。終然學黃鵠,浩蕩滄溟飛。寫完後,他自己也覺得好笑:怎麼會心灰若此!

他想,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對自己,這種思想都要不得。他燒了這首詩,打起精神,考慮今後的用兵計劃。

其實,這些計劃,早在江南大營失敗前,便和彭玉麟、楊載福、左宗棠、胡林翼、李鴻章等人磋商過,那時只局限於湘勇及胡林翼所掌管的部分綠營的調配。現在不同了,兩江地方的綠營都可以由自己來節制。當然,綠營還包括多年來和湘勇一起打仗的多隆阿部。曾國藩將前些日子磋商的事理出個頭緒來,作出了幾點決定:首先,他清楚地認識到,朝廷從浙江入手,通過蘇、常包圍江寧的東面進攻的決策,歷史和現實都證明是錯誤的,必須改由西面進攻的策略,也就是兩年前復出時所定下的進軍皖中的計劃,即從長江上游向江寧包圍。長江在安徽境內有兩座重要城鎮,一為江北的安慶,一為江南的池州,佔住了它們,即打開了攻破江寧的大門。拿下安慶,這是曾國藩復出後的第一個戰略任務,可惜李續賓、曾國華辜負重任。十天前,經胡林翼提醒,曾國藩已擬定調九弟國荃去安徽。他密函九弟:把圍安慶當作圍江寧的演習,訓練部屬,積累經驗,日後好搶奪攻克江寧的首功。曾國荃是個好大喜功的人,接到大哥的信後,立即出發,一面又派人回湖南再募五千人。

有了攻吉安的經驗,他對下安慶充滿了信心。曾國藩又把滿弟貞乾的貞字營擴大到兩千人,也調往安慶。吉字營、貞字營,才是真正的曾家軍。安慶方面可以放得心了。池州如何對付呢?

守池州府的是太平軍左軍主將定天義韋俊。太平軍三下武昌,其中兩次的總指揮便是他。咸豐六年,他在武昌城頭親自指揮打死了羅澤南。曾國藩既對韋俊恨之入骨,又佩服他是個難得的將才。韋俊是韋昌輝的弟弟,是不是不用武力,而用離間計,使韋俊挾池州投降呢?對此,曾國藩沒有信心。

太平軍深受拜上帝教的影響,團結心強,要他們叛教投敵,怕是難辦。

另一件大事,是兩江總督目前駐節何處?朝廷嚴命赴江蘇,江蘇一時固然不能進,但也不能留在宿松不動,置朝命不理。曾國藩拿出李鴻章獻的皖省地圖,指劃著由宿松向浙江方向前進的路線。他在祁門縣境停住了手指。祁門處於叢山包圍之中,一條大道貫穿縣城,東連休寧、徽州,南達江西景德鎮,既有天然大山可以屏蔽老營,又可以與浙江、江西互通聲息,是個駐節的好地方。

還有,兩江屬下的江西、江蘇、安徽以及浙江四省的巡撫,是至關重要的大員,必須逐步地不露聲色地替換,他們一定要是可靠的心腹,否則難收指臂之效。可任巡撫的人選,他心中已有兩個:一個是彭玉麟,一個是贛南兵備道沈葆楨。

沈葆楨字幼丹,福建閩侯人,林則徐的女婿,品行才幹,都有岳丈之風。尤其重要的是,他在咸豐五六年間,曾在湘勇營務處供職一年多。以福建人、名臣之戚而與湘勇有如此淵源,實為難得,既可引為心腹,又可免盡用湘人之嫌。還得再物色兩個人,一年半載之內將現在的江西巡撫耆齡、安徽巡撫翁同書、江蘇巡撫薛煥、浙江巡撫王有齡統統換掉。

另外,曾國藩還想到,江蘇號為澤國,水師力量必須加強,除外江、內湖水師外,還須建立淮揚水師,攻取裏下河糧米之倉,建太湖水師收復甦州,建寧國水師規復蕪湖。

真個是百事叢雜,千頭萬緒,曾國藩靠著思慮周密和多年來的用兵經驗,對已臨的和將臨的一系列大事小事,逐一作了細細的思考。待基本就緒後,他親自草擬了一份謝恩摺,並將收復兩江、攻取江寧的用兵計劃向皇上作了報告。為了使皇上採納他的不從東面,而從西面進攻的策略,他很用心地構思了這樣一段文字:自古平江南之賊,必踞上游之勢,建瓴而下,乃能成功。自咸豐三年金陵被陷,向榮、和春等軍皆由東面進攻,原欲屏蔽蘇浙,因時制宜,而屢進屢挫,迄不能克金陵,而轉失蘇、常,非兵力之單薄,實形勢之未得也。今東南決裂,賊焰益張,欲復甦、常,南軍須從浙江而入,北軍須從金陵而入。欲復金陵,北岸須先克安慶,南岸則須先攻池州,庶得以上制下之勢。若仍從東路入手,內外主客,形勢全失,必至仍蹈覆轍,終無了期。

曾國藩相信,皇上是會批准他這個西面進攻的制勝之策的,萬一不同意,他也要據理力爭。在這個重大的決策上,他不能作絲毫的妥協,直至辭去兩江總督之職。

謝恩摺擬好後,天將放亮,他吩咐王荊七將奏稿送到文書房謄寫,便吹熄蠟燭,倒頭睡下了。這一覺直睡到黃昏才醒來。在曾國藩的記憶中,從未有過如此安穩的睡眠。心裡高興,吃過晚飯後,曾國藩便打發荊七請康福來,今晚要和他圍幾局。

半年前,曾國藩從吉字營中選拔二百名樸實強壯的勇丁,由朱品隆帶著來到他的身邊,充當親兵營。曾國藩任命康福為親兵營統領,朱品隆為副。在康福、朱品隆的訓練下,親兵營人人武藝高強,一以當十,對曾國藩忠心耿耿。

康福帶著祖傳雲子,應召而至,二人興致勃勃地下起來。

「大人,你老的技藝大大提高了。」當曾國藩將被包圍的兩枚黑子拾起時,康福笑著說。

「比起那年在洞庭湖來是有些提高,這多虧了你的指點。」

曾國藩今夜特別高興,剛才又吃了兩子,益發興致高。

「大人誇獎。」康福邊說邊注視著棋子,現在對付曾國藩,他必須聚精會神,稍有不慎,便有失子的可能。

「價人,這幾年來,你與不少將領們下過棋,你認為誰的棋下得最好?」

「下得最好的嘛,」康福略作思考,說,「以前是羅山先生棋藝最精,現在要數次青統領下得最好了,雪琴統領也下得不錯。」

「我湘勇將官除打仗外,人人都會琴棋書畫,這是古來少有的。」曾國藩得意地說。這也是實話。湘勇將官絕大多數出身書生,琴棋書畫自是他們的本行。

「大人說的對。但我也聽說,長毛中也有人圍棋下得好。」

「真的嗎?」曾國藩饒有興致地問。

「聽人說,長毛頭領中精於圍棋的,第一要數石達開。」

「這有可能。」曾國藩點點頭,「據說石逆大不同其他人,不但會打仗,也會寫詩。聽人說石逆那年在九江潯陽樓上,即興題了一首詩。就詩而論,寫得不壞。」

「石逆的詩是如何寫的?」康福好奇地問。

曾國藩想了想,把石達開的題詩背了出來:

「揚鞭慷慨蒞中原,不為仇讎不為恩。只覺蒼天方憒憒,要憑赤手拯元元。

三年攬轡悲羸馬,萬眾梯山似病猿。妖氛掃時寰宇靖,人間從此無啼痕!」

「口氣倒不小!」康福微笑著,一瞬間,腦子裏出現了弟弟康祿:他現在哪裏?會不會跟石達開進了四川?

「說實在話,此人也是個人才,可惜作了賊首。」曾國藩從心底裏為石達開惋惜。「那麼第二個呢?」

「第二個便要數韋俊了。」

「韋俊也會下圍棋?」曾國藩似乎突然想起什麼,大為驚喜。

「是的,僅次於石逆,在長毛中坐第二把交椅。」

「好,好!」曾國藩習慣地用手梳理著胸前的長鬚,兩眼凝視著前方,弄得康福莫名其妙。「價人,你和韋俊去下兩盤如何?」

「和韋俊去下?」康福愈發摸不著頭腦了。

「是的,你去下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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