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進軍皖中 三 敬勝怠,義勝欲;知其雄,守其雌

當九江被攻下的時候,太平軍在江西已處於不利局面,羅大綱、周國虞奉天王之命,率領在贛的三萬餘名太平軍官兵,從饒州、廣信一帶,與李秀成在浙江的部隊會合,北衛天京,南辟福建。

李秀成,廣西滕縣人,是內訌以後崛起的重要軍事將領。

此人智勇雙全,對天國忠心耿耿,受到天王的器重。天京內訌後,在廣大將士的衷心擁戴下,石達開進京主持朝政。但這時的洪秀全被內訌嚇怕了,再也不敢完全相信異姓人,他名義上尊石達開為義王,實際上卻把權力交給了兩位昏庸貪劣的兄長洪仁發、洪仁達,封他們為安王(後改封為信王)、福王(後改封為勇王),監視石達開。石達開氣憤至極,率領十多萬精兵離京出走。天國又一次面臨危局。洪秀全當機立斷,重新組建最高軍事領導集團,任命贊王蒙得恩為正掌率、中軍主將,成天豫陳玉成為又正掌率、前軍主將,合天侯李秀成為副掌率、後軍主將,李秀成堂弟李世賢為左軍主將,韋昌輝的弟弟韋俊為右軍主將。

羅大綱、周國虞與李秀成會合後,聲勢浩大,浙江告急。

朝廷欲急調湘勇赴浙江,但浙江提督周天受資望淺,不堪統率,只得任命欽差大臣、江南大營提督和春指揮。恰逢和春患病,不能受命。胡林翼趁此機會,聯合官文火急上奏,請起復曾國藩,又鼓動駱秉章支持。湘勇出湖南後,駱秉章於錢糧支持甚厚,曾駱關係大為改善。駱亦不願湘勇落於滿人手裏,便欣然上奏,並答應湖南繼續全力支持餉糈。朝廷環顧四方,的確再無合適的人可以代替曾國藩,於是再次賞他一頂兵部侍郎空銜,命火速奔赴前線;同時又諭令官、胡、駱,既作保人,則必須確保湘勇的糧餉。

咸豐八年六月初三日曾國藩接到上諭,初七日便整裝離開了荷葉塘。他不再向朝廷討價還價,要督撫實職了,反而生怕收回成命,離家前便打發荊七繼著「奉命援浙,即日擇將出兵」的奏疏,先行趕到長沙,借湖南巡撫衙門的官封拜發。曾國藩之所以立即受命上路,除急於重統湘勇以酬夙志外,還有一件事,使他確信此次援浙,是走向立功坦途的一個吉兆。

六年前,還是在為江氏守喪的時候,曾麟書對曾國藩兄弟說,四十年前,他去南嶽燒香拜菩薩,在上封寺求得一籤。

籤云:雙珠齊入手,光彩耀杭州。曾麟書欣喜異常,回來對江氏說:「我今後必有兩個兒子在浙江做官。」

「真是靈驗!」曾國藩心想,「可惜父親死了,不然,看著兒子帶勇入浙,該有幾多高興!」

去年春天,曾國藩不待皇上批准,匆匆回籍奔喪的事,引起左宗棠大為不滿。他肆口謾罵曾國藩自私無能,臨陣脫逃。

左宗棠是個從不掩飾情感的人,情緒一上來,就不顧一切,罵曾國藩罵得起勁的時候,他甚至把這個曾令他佩服的老友說得一無是處,連曾國藩多年自我標榜的忠敬誠信,也被他一概斥之為虛偽。左宗棠如此帶頭攻擊,一時間長沙官場嘩然和之,給蟄居荷葉塘守喪的曾國藩極大的刺激。他本已身心憔悴,經此打擊,更添一重痛苦。曾國藩恨死了不念舊情的左宗棠,也恨死了不明事理的長沙官場,發誓永不與左宗棠說話,也永不與長沙官場往來。

在前往長沙的途中,就如何會見左宗棠一事,曾國藩思考了很久。先前的發誓自然已經過去,既然復出帶兵,怎能不與左宗棠說話?已經大徹大悟的曾國藩,對左宗棠一年前罵他的所有的話都可以不再計較,唯獨對「虛偽」二字難以釋懷。他一生最恨別人虛偽,想不到這個最招他厭恨的字眼,竟然由相交二十多年的老友加於自己的頭上,如何不令他氣憤傷心!想到這裡,曾國藩決定把與左宗棠的會見降到最低的規格,學孔子見陽貨的辦法,俟其外出時,到他的家裏去一趟,然後留一張名刺,匆匆離開。這是一個最妙的辦法,說見了又未見,說未見又見了。轉念一想,這個辦法不好。心高氣傲、明察秋毫的左宗棠一眼就會識破這個陳舊的小花招,造成的後果必然是二人的關係進一步惡化。

無論對湘勇,還是對他個人,左宗棠都是有大恩在前的;何況人才難得,對江西戰事的幾次建議,當時不在意,現在想起來,吃虧就吃在沒有聽這個今亮的話。左宗棠信中反覆談用兵之道貴在審勢,而自己恰恰就在審勢這一點上欠缺功夫。這是一個古今少見的將材!今後還得要重用他,讓他帶一支人馬獨當一面,萬不可冷淡!

瞻前顧後地想了很久,曾國藩決定把這次與左宗棠的會見,當作自己轉向黃老之術的第一步,實地檢驗一下究竟效果如何。

昨天夜晚,駱秉章打發人告訴左宗棠,說是曾國藩在拜會他的時候說過,今上午親來左府看望老友。駱秉章深知左宗棠的倔脾氣,特為關照,希望他不再計較去年的事,把這次曾的主動來訪,當作捐棄前嫌、和好如初的好機會。

左宗棠對曾國藩的恨意仍未消,他不大情願見曾國藩。今年三月,他把妻兒從東山接出,和陶桄夫婦一起,住在戥子橋外的陶公館裡。一大早,左宗棠打發陶恭在門外十字路口探聽曾國藩來訪的情況,隨時向他報告。他自己則帶著前幾月從湘陰來的老表吳偉才,一同巡查後花園的施工。

陶公館後面有一大片荒蕪的土地,過去陶桄沒有理會它,左宗棠看著荒在那裏可惜,便自己設計了一個花園,命人按圖施工。現在,這個花園就要全面竣工了。

花園的正中是一個大水池。盈盈清水中養著幾百尾魚,青翠的荷葉罩在水面上,益發增加幾分幽靜。正當盛夏,粉紅色的荷花滿池綻開,如同西子湖從杭州移到了長沙。左宗棠看著歡喜,給它取個名字,叫「武候池」。鑿池開挖出來的泥土就堆在旁邊,形成一座小小的山崗,上面栽些青篁幼松。再熱的夏日南風,經過松竹的過濾,也增綠三分清涼。左宗棠稱它為「臥龍崗」。臥龍崗下有一棟竹籬編就、茅草為頂的房子。房子裏正中矮几上擺一張古琴,壁上掛著主人最喜愛的「隆中對」古畫。這個茅屋被命名為「隱賢廬」。

左宗棠的官職雖只是一個在籍四品卿銜兵部郎中,實則此時已名動九重。早在咸豐五年,御史宗稷辰向朝廷推薦人才,他的名字便赫然列在首位。自那以後,每逢兩湖有人進京,咸豐帝則詢問左宗棠。前不久又在養心殿西暖閣召見郭嵩燾,詳細問明左宗棠的情況,鼓勵他努力辦事。當得知左常以舉人功名自憾,極欲會試時,咸豐帝竟然寬慰道:「何必以進士為榮,文章報國與建功立業,所得孰多?他有這等才能,務必充分發揮才是。」這些話傳到左宗棠耳中,自然更激發他要做一番轟轟烈烈大事的雄心壯志,也促使他更加自命不凡。他今年雖已四十七歲,精力卻仍旺盛過人。幾個月前,張氏妾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近半百的人再添男丁,他歡喜無盡。

兩老表並肩來到武侯池邊的一座石牛雕像旁。這是一頭壯實的大水牛,頭、腹、尾、四蹄都雕得極好,尤其那對彎曲的角,在頭的兩側畫出兩個圓圈,既逼真又很具美感。整個石牛的尺寸,與一頭真牛的大小完全一樣,再加上用黑色岩石雕出,遠遠地看起來,還真是一頭剛從池中沐浴上岸的耕田牯牛哩!

「表哥,你的後花園有武侯池、臥龍崗、隱賢廬,這我曉得,你是當今的諸葛亮,缺不了這些名目。但為何要雕一個石頭牯牛放這裡?從小起,牛還見得少嗎?一個石頭牛有么子好看的!」老表吳偉才指著石牛問。

左宗棠的這個表親是他的三姑母的次子。說來也真是湊巧,兩個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所生。吳偉才家住湘江東邊,左宗棠家住湘江西邊,生日那天,兩家報喜的人居然在江邊相遇。過幾年長大了,都爭當表哥,誰也不願做表弟。左宗棠對吳偉才說:「我們也不要爭了,誰的書讀得好,誰就當哥哥。」結果每次考試,左宗棠總是第一,吳偉才終於服了輸,稱左為兄。吳偉才讀書不成,加之後來家道中落,於是改行做了屠戶。

表兄弟倆有次一同請人算八字。左宗棠報了壬申年辛亥月丙午日庚寅時之後,瞎子用手掐了半天,突然大聲說:「恭喜恭喜,這是一個大富大貴的八字。」左宗棠大喜。

吳偉才也高興,忙對瞎子說:「我的八字也是壬申辛亥丙午庚寅,你也給我算算。」

瞎子也掐了半天,再摸摸他的頭,又摸摸手,歎口氣說:「八字雖好,可惜生的地方沒選好。請問你是生在河東,還是河西?」

「河東。」吳偉才答。

「這就對了。」瞎子翻了翻兩隻白眼珠,說,「生在河西者,殺人萬萬,出將入相;生於河東者,殺牲萬萬,屠豬宰羊。」

三十年後,果然左宗棠拜相封侯,吳偉才也當了一世的屠戶。左宗棠特為賞那瞎子五百兩銀子。不料瞎子命不好,生病無錢治,早死了,也沒有妻兒。左宗棠便給他砌了一座好墳墓,墓前立了一塊高高的石碑。吳偉才氣不過,夜裏偷偷把碑給砸了。

這是個傳聞故事,想必不是真的。世上真有這等料事如神的瞎子,他早就為自己尋找一個發財致富的機會了,何致於貧病交加,無家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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