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帝女桑 第十章 立政

走了許久,元曜不由得心中納悶。照理說,早該走到宮牆邊了,為什麼還沒有撞到牆?!

元曜徘徊在綠霧之中,心中疑惑且恐懼。突然,他聽到迷霧之中有人說話。

兩個女人的聲音,一個是年輕女人,一個是蒼老的女聲。

年輕女人的聲音十分耳熟,似乎是桑樂公主。

蒼老的女聲十分陌生,不知道是誰。

元曜在迷霧之中舉目四顧,什麼也看不見。

蒼老女聲道:「觀音奴,這是我們冒死給你帶回的傳國玉璽。你為什麼要這個?國都沒有了,要它有何用?」

桑樂道:「多謝母后。這個東西,我自有用處,您不必多問。假玉璽不會被識破吧?」

桑樂公主叫母后的人,是隋煬帝的皇后蕭後。大業十四年,江都大變,蕭皇后因為不在丹陽宮伴駕而逃過一死,她得知丹陽宮的噩耗,急忙攜帶幼孫楊政道逃難,後來被宇文化及的亂軍所擒,一路帶到了聊城。之後,竇建德與宇文化及打起來了,蕭皇后一行又為竇建德挾持,被安置在了武強縣。蕭皇后悄悄派人送信給嫁給突厥處羅可汗的義成公主 求救,處羅可汗便派遣使者來竇建德處恭迎蕭皇后,竇建德懾於突厥的兵力,不敢不放人。從此,蕭皇后帶著楊政道流亡突厥,在處羅可汗的協助下,立楊政道為帝,建立了後隋,一心復國。

蕭後道:「武德三年,從竇建德處遁入突厥時,我們就已經準備了假玉璽,以防寄人籬下會發生的各種不測。你大可放心,假玉璽與真玉璽從外觀上看一模一樣,不是能辯和氏璧之能人,絕對看不出破綻。」

桑樂道:「那就好。母后,您還想復國嗎?」

蕭後嘆了一口氣,疲憊地道:「不想了。沒有用的,大隋氣數已盡,再掙扎也無用。自江都大變之後,我心中悲痛憤懣,輾轉遷徙於叛軍之中,意氣難平,後來背井離鄉,寄人籬下,也是日夜籌謀,以圖卷土重回中原,復我河山。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悲痛與仇恨之中度過,每每想起你父王,就心中難過。為了復國,我日日殫精竭慮,夜夜嘔心瀝血,內心沒有片刻安寧。可是,無論我怎麼努力,怎麼掙扎,也不能力挽狂瀾。觀音奴,大勢已去,早就沒有國了。如今,靠著獻出傳國玉璽,我才能撿回一條命,如喪家之犬般回到這大興城,不,現在叫長安了。沒有國了,不復了,以後就仰人鼻息,苟延殘喘地活著吧。」

桑樂心中悲痛,她道:「母后,我們還有機會……」

蕭後打斷桑樂,道:「母后老了。人一老,就認命了。我很快就要隨你父王而去了。觀音奴,無論你要做什麼,不要拉上政道。這孩子膽小,也不聰明,他從小跟著我輾轉逃難,被叛軍嚇破了膽。他不是做帝王的料,給他留一條活路吧。」

桑樂咬牙切齒地道:「我不甘心。我好恨!」

蕭後沉默了一會兒,道:「觀音奴,放下仇恨,就此罷手吧。你現在過得挺好,雖不是公主,卻也是寵妃,膝下還有子嗣。即使改朝換代,你還是如此尊貴榮耀,立於萬人之上,你又還有什麼不甘心?又還有什麼恨呢?」

「哈哈哈哈!」桑樂瘋狂大笑,笑得像哭,她道:「如果父王生前少疼愛我一些,如果那一夜我不在丹陽宮,沒有親眼看見母妃悲傷訣別,皇兄人頭落地,父王被賊人活活勒死,如果我沒有聽見父王臨死前對我說的那些話,也許我就能忘記自己是誰,忘記父兄慘死的血海深仇,心平氣和地苟活著了。」

蕭後哽咽,道:「觀音奴,一切都過去了,你何苦這麼折磨自己?忘了仇恨,寬恕他們,放過你自己吧。」

桑樂凄然一笑,道:「母后,我忘不了。父王說,要我不要忘記自己是隋朝的公主,要我記住仇恨,臨死也不要忘掉……我死也忘不了……」

「冤孽,冤孽啊——」蕭後長嘆一聲,淚如雨下。

元曜心中震驚,繼而又難過。桑樂公主一生被仇恨所困,無法解脫,實在是太可憐了。

元曜在迷霧之中繼續往前走,一個晃眼之間,他隱隱約約看見不遠處出現了一棵樹,樹下站著一名宮裝女子。

那女子遠遠地對著元曜招手,似乎在叫他。

元曜心中好奇,不由得朝那樹下的女子走去。

走得近了,元曜才看清女子的裝束,不由得嚇了一跳。

女子身穿正紅色鞠衣,著一襲百鳥朝鸞紋樣的鳳尾裙,掛著白玉雙佩。她梳著高高的望仙髻,髮髻上戴著金枝十二花樹,珍珠流蘇隨風飛舞。

這身裝束是皇后才能穿戴的,這女子是誰?

元曜望向女子的臉,女子的臉隱藏在迷霧之中,看不真切。但從依稀可見的輪廓上辨識,好像是他曾經在桑樂公主夢裡見過的長孫姐姐。

莫不是長孫皇后?!

元曜一驚,急忙朝女子行了一禮。

「不知,娘娘召喚小生有何賜教?」

長孫皇后的幻影嘴唇張合,似乎說了一句什麼。

長孫皇后出語無聲,元曜仔細看她唇形,說的似乎是「空寂」?

空寂?什麼意思?元曜心念電轉,不能知其意。

元曜正在迷惑,長孫皇后的幻影倏然消失了。

長孫皇后消失的地方,殘留了一件東西。

元曜蹲下,仔細查看,卻是一個陳舊的羊皮酒囊。——是夢裡桑樂公主珍藏的東西。長孫皇后在這個酒囊里傾注了慈悲與愛,給了困死在仇恨沙漠里的亡國公主救贖與生。

元曜拾起了羊皮酒囊,繼續在迷霧中徘徊。

元曜的腦海之中一直想著長孫皇后和桑樂公主,他渾渾噩噩地走著,不知不覺眼前竟出現了一座宮殿。

元曜回過神來,他抬頭望向那綠霧環繞,似真似幻的宮殿,但見上面寫著「立政殿」。

太宗在位時,住太極宮,太極宮之中,甘露殿是皇帝的寢宮,而立政殿則是皇后所居。

元曜不明白自己明明在西內苑外,怎麼會走到了立政殿。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時有三三兩兩的綵衣宮女拿著物件步履匆匆地經過他,神色喪哀。

如今太極宮立政殿早就荒廢了,怎麼會有這麼多宮人往來其間?

元曜心中好奇,不由得走進了立政殿。

立政殿內,光線昏蒙,一應陳設大氣而質樸,宮女、太醫都在外殿悄無聲息地忙碌,神色凝重。

元曜路過他們時,他們渾然不覺。

內閣之中,綠霧繚繞,元曜看見了一座巨大的山水畫屏風。從薄薄的屏風絹布望向裡面,隱約可見一名女子躺在一張羅漢床上,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羅漢床邊,跪坐著另一名身形裊娜的女子,她望著羅漢床上的病弱女子,極小聲地哭泣著,悲傷無助,彷彿一個孩子。

元曜想轉過山水畫屏風,可是怎麼走,也走不過去。他只好停在屏風前,透過屏風望著裡面。

羅漢床上的女子虛弱地道:「桑樂,不要哭了。人都會死的,我大限將至,這是命運安排好的。」

桑樂哀慟,道:「姐姐,你不要死……不要死……」

長孫皇后吃力地伸出手,撫摸桑樂的頭,道:「諸行無常,一切皆苦。愛恨嗔痴,恨最為苦。桑樂,我放心不下你,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桑樂擦了擦眼淚,忙不迭地點頭,道:「我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只要你活著,我什麼都答應你!姐姐,不要拋下我一個人。父王死了,母妃死了,皇兄死了,如今連你也要丟下我而去……那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仇恨了……」

長孫皇后苦笑道:「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有忘記仇恨,你還是最在意仇恨……桑樂,你能不能答應我,從此以後,忘了仇恨,好好地活著,快快樂樂的活著?」

桑樂一愣,繼而搖頭,眼淚如斷線的珠子。

「我做不到……姐姐,我不能騙你,這件事我真的做不到……我努力過,努力了很多年,卻始終忘不掉,只要我一閉眼,就能看到皇兄血淋淋的頭顱滾在我腳邊,只要我一閉眼,就能看見父王被人活活勒死時絕望的臉,他一遍一遍地對我說,觀音奴,你是隋朝的公主!記住,記住這份仇恨,臨死也不要忘掉!或許,只有我死了,才能忘掉仇恨吧……」

長孫皇后神色哀絕,她嘆了一口氣,虛弱地道:「如果,活著真的忘不掉,也許只能死後忘掉了。永寂如空,自然解脫。一切業障,剎那滅卻。」

說完這句話,長孫皇后就閉上了眼睛,與世長辭了。

「姐姐——」桑樂悲從中來,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宮人們聞聲趕來,發出了悲痛的哭聲。

不一會兒,皇后去世的喪鐘響徹了整個太極宮。

一陣風吹過,立政殿如飛沙般散去,一切幻象都消失了。

元曜又置身在迷霧之中,滿心悵然,不知去路。

永寂如空,自然解脫。一切業障,剎那滅卻。元曜一邊想著長孫皇后的話,一邊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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