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吏的盛宴——彭縣小吏舞弊案 第三章

一查才知道,還好,鄢乾沒辦成這事,黃德也就放下心來。

這時成都府發出了第二張牌票,由杜廷玉前往催促彭縣提人。彭縣這邊一看催票要到,陶、陳、劉幾個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們久知蔣宗魯的威名,知道自己若去了成都府,事情怕是要壞。他們商量不出結果,決定去找主簿王仲傑拿主意。

誰知這些人走在街上,無意中被杜山的老婆陳氏看到了。

陳氏對自家丈夫的官司很上心,一看牌票里要提的這些人居然還敢在街上閑逛,上前一把抓住劉本敖去王仲傑那裡見官。王仲傑自然是偏袒自家小弟,把陳氏打了一頓,攆出公堂。杜山聽說以後,心裡更是惱怒,等著第二張牌票到彭縣,有你們好看。

說話間,杜廷玉抵達了彭縣。代理縣事的主簿王仲傑痛快地接了牌票,派出一個叫劉興二的快手,趕往杜山家裡。劉興二先吆喝杜山請他吃了一頓酒肉,然後將其當場鎖拿,送進了縣獄裡頭。

等會兒,牌票上要提的不是陶、陳、劉、王四個人嗎?抓杜山幹嗎?

因為杜山是整個案子的源頭,必須先把他控制住,然後才好幕後操作。王仲傑老於宦海,深知關鍵所在。他明面上催促劉興二繼續去拘拿另外四個人,做做樣子,暗地裡卻安排這四個人儘快脫罪。

怎麼脫罪?

陶成、陳佐二人當晚找了本縣的三個平頭百姓,分別叫高汝沖、趙偉和段自成。陶、陳在趙偉家擺下一桌酒席,請三位吃飽喝足,然後說出了脫罪的計畫。

首先陶、陳二人會設法說服杜山承認是誣告。既然是誣告,這個案子自然也就撤銷了。

可是撤銷之後,杜山所積欠的解糧和罪谷,還得如數交清。杜山顯然出不起這個錢,接下來高、趙、段三人會站出來,說我們平日跟杜山關係良好,情願替他繳納解糧和罪谷,替他免罪。

這筆糧食,亦不用他們三人真出。陶成、陳佐各出十四石二斗五升,劉本敖、王廷用各出五石,湊出三十八石五斗,恰好可以抵消杜山積欠的二石五斗解糧和三十六石罪谷。

換句話說,這幾個人打算花錢免災,自己掏腰包把缺額補上,換杜山閉嘴。

這個方案代價不菲,可為了避免觸怒蔣宗魯這尊大神,他們也只得忍痛出血了。

杜山被關在彭縣監牢里,吃了不少苦頭。他聽到陶成、陳佐提出的方案之後,雖然心中不爽,可這已是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只好點頭同意。幾方面都疏通好了之後,陶、陳先去稟明主簿王仲傑,說杜山自承誣告,自願銷案。然後段自成出面,把杜山從監獄裡保出來,表示願意交糧贖罪。

這一套手續做得滴水不漏。王仲傑和劉興二解釋了幾句,說案子是一場誤會,縣裡已經解決,讓他不必提人。一場危機就此弭平。

可讓彭縣小集團沒想到的是,這邊剛安排妥當,那邊又出事了。

事情出在劉景高身上。

他貪戀趙氏八兒,一直滯留彭縣不歸,這引起了成都府的關注。當初發下牌票的直堂吏楊漢采一查記錄,發現十月二十三日發出的牌票,到十一月中還未繳還,持票人劉景高也一直沒回來。楊漢采當即又發出一張牌票,派出成都府直屬的快手王童生,去拘劉景高的歇家張萬益。

歇家在明代是個特別的職業,營業範圍很寬泛,舉凡生意買賣、說媒拉縴、薦工借貸、訴訟寫狀之類的都能做,可以說是一個代辦各類業務的公司。尤其在官府事務上,歇家很重要。比如老百姓告狀時,得有歇家作保,官府才收你的呈狀;比如官府收押犯人,怕監獄條件太差囚犯死掉,就由歇家作保領回去關著;再比如官府要解送或提審人犯,歇家可以包當防夫或解戶,為其押送犯人作保。

劉景高和張萬益的關係,就是最後一種。張萬益是解戶歇家,是他推薦的劉景高擔任防夫,負責官府的各種解送任務,張萬益則為劉作保。現在劉景高遲遲不歸,官府自然要找張萬益的麻煩。

可惜張萬益外出未歸,於是成都府派了一個叫劉永敖的水夫,把他母親章氏鎖拿關入府倉。章氏在裡頭戰戰兢兢地待了好幾天,直到蔣知府清理倉犯才放出來。張萬益回來以後,看到母親如此遭遇,嚇得魂飛魄散,只好承諾要親自去彭縣找那個渾蛋。

經過這麼一鬧,成都府想起來了,怎麼彭縣要提的犯人還沒到?本府第一次發牌票沒到,是因為劉景高失蹤,情有可原;可本府明明派劉興二送去了第二道牌票,怎麼還是寂靜無聲?

結果,成都府又發出了第三道牌票,由一個叫齊表的快手持票,會同張萬益一起,迅速前往彭縣查看劉景高的下落,兼提人犯。

這一次牌票,誰也躲不過去了。

張萬益把劉景高從趙氏閨房裡拎出來,氣哼哼地往成都拽。齊表還要把涉案四人帶走,可王仲傑出面解釋,說案子已經銷了,要不我派他們去成都府解釋一下吧。

於是在十一月二十六日,陶成和陳佐分別派了堂侄陶田、父親陳春,會同張萬益、齊表、劉景高先去成都。陶、陳、劉、王四人承諾晚一日即至。

這一行人抵達大安門內,陳春、陶田主動花了六分銀子,在一戶叫王台的酒家裡買了一壇酒,請劉景高、齊表、張萬益喝。喝完以後,這一行人來到鐵五顯廟街,尋了一處旅店投宿。到了二十七日,劉、齊、張三人來到承流坊下,等著陶成他們到來。

這時劉永敖,就是拘捕張萬益母親的那個水夫,跑過來,責問劉景高為何這麼晚才回來,從成都到彭縣也就一天路程,你拖延了整整一個月。劉景高面不改色地解釋,說那些人犯俱各有事,我得等人湊齊了,才好回來繳牌。

劉永敖說我為了你這事,幾次被上司責問,你得賠我點人情。劉景高本不想給,可是他的歇家張萬益堅持讓他給,他只好從陳佐賄賂自己的銀兩里分出四分,給了劉永敖。張萬益表示為了你的事我媽也去牢里待了幾天,你看著辦。劉景高只好又吐出兩錢五分,算是給章氏壓驚。

劉景高打點完這些人,繼續站在承流坊下等。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陶、陳、劉、王都不見蹤影。他起了急,只好再返回彭縣,繼續催提。那四位卻一點不急,反正杜山那邊也打點好了,糧食都補繳了,再拖幾日,一俟糧食入了府庫,賬簿一平,這事便能抹個乾淨。

擺平了劉景高,這幾個人鬆了一口氣,覺得有驚無險,這趟麻煩算遮過去了。可陶、陳二人萬萬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手下那兩個閑漢卻壞了事。

前面說了,他們四個人合資替杜山還了那筆糧食,其中劉本敖、王廷用各出了五石。這倆貨平時只吃不吐,這次被迫割肉,簡直心疼到不行,覺得必須從別處找補回來。於是他們倆又跑去恐嚇王廷美,說他犯了侵收紙銀的重罪,訛了三錢五分銀子、價值六錢的十二斤茶葉、價值三錢七分的八斗黃豆。

要說王廷美也挺無辜的,好好在戶房干著,只因為被人懷疑是杜山的幕後推手,便被打入監牢,吃了幾天牢飯,還被劉本敖、王廷用幾個宵小反覆敲詐,出血甚多。

泥人也有土性。王廷美憤憤想到,你們不是懷疑我唆使杜山去告狀嗎?行,爺這次就親自去告一回!他徑直跑來成都府,把陶、陳二人強迫杜山承認誣告,又找了三個人替他補糧的勾當,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這次接狀的,仍是直堂吏楊漢采。他一看,咦,這案子有點眼熟,好像是之前那樁久提人犯不到的杜山案後續。楊漢采覺得這事自己沒法自專,上報給了知府蔣宗魯。蔣知府一看,好嘛,錢糧這麼大的事,你們都敢肆意篡改挪移,還有什麼事干不出來?簡直視《大明律》如無物!

蔣知府異常震怒,親自做了批示。仍由楊漢采寫了一張牌票,派人再去彭縣提人。這一次成都府派的是正經差吏,而且要即提即走,不得耽擱。

這麼大動靜,成都府內部先傳了遍。鄢乾很快聽說蔣知府震怒,非常驚慌。倘若劉本敖把行賄之事說出來,自己必然不保。他猛然想起,劉本敖給自己的賄銀三兩七錢還扔在辦公室,趕緊跑回去拿。

拿到了銀子之後,鄢乾不知該怎麼處理。他思前想後,居然想出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計策。他趁著晚上公廨無人,偷偷把這封銀子扔到戶房黃德的桌子上,要行栽贓嫁禍之事。

黃德原本出於好意,沒去舉報,卻沒想到農夫碰到了蛇,反而要被鄢乾陷害。好在黃家有一個親戚黃春童恰在附近,看到有人影扔下銀子在老爺桌上就走,心中生疑,緊追過去連問是誰。鄢乾不敢回答,只得悶頭跑,跑到庫樓下面時,一不小心,自己頭上的吏巾掉落在地。

吏巾不是頭巾,是吏員專用的軟帽,平頂露額,正中一道折,背面一對烏紗帽翅。這種帽子的主體是庶民樣式,但又多了一對官員用的帽翅,正好符合吏在官民之間的地位。

黃春童當即把這吏巾撿起來,連同那一封銀子送到戶房收好,然後把黃德叫過來。黃德一看,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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