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透明——大明第一檔案庫的前世今生 第一章 天下透明

讓咱們先把玄武湖擱在一旁,視線稍微放遠一點,看向公元前206年的咸陽。

在這一年的十月,大秦首都咸陽出了一件小事。

不,我不是說鴻門宴,它是件大事,還沒發生。

這件小事與鴻門宴相比,毫不起眼,在史書里只有簡單的幾句話,閱讀時很容易一眼滑過去。但對風起雲湧的秦末亂局乃至後世來說,它卻有著極深刻的影響。

這一年,劉邦搶在其他諸侯之前殺入關中,兵臨咸陽。秦三世子嬰手捧玉璽出降,秦帝國徹底土崩瓦解。這群沛縣窮漢進入大秦國都之後,立刻被其繁華富庶迷花了眼,紛紛衝進各處府庫去搶金帛財寶。就連劉邦自己,也賴在秦宮裡不願意出來。這裡多美好啊,有精緻滑順的帷帳,有名貴的萌犬和駿馬,有琳琅滿目的寶物,還有不計其數的美女。

在這場狂歡中,只有一個人保持著無比的冷靜。他叫蕭何。

跟那些出身市井的同僚相比,這位前沛縣官員有著豐富的行政經驗,他知道,對這個新生政權而言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蕭何穿過興奮的人群和堆積如山的財貨,來到大秦丞相、御史專屬的檔案庫房。這裡門庭冷落,因為裡面沒有珠寶金玉,只有天下諸郡縣的戶口版籍、土地圖冊、律令等文書,沒人對這些寫滿枯燥數字的竹簡有興趣。

蕭何下令將這些資料進行清查、分類,然後一一打包好。

沒過多久,劉邦去鴻門參加了一次酒宴。回來以後,他一臉晦氣地吩咐諸將收拾行李,準備退出關中。緊接著,項羽大搖大擺地闖進咸陽,他趾高氣揚地告訴劉邦:「你去漢中當個漢王吧。」然後把三個秦軍降將章邯、董翳、司馬欣封在秦嶺北邊,牢牢地鎮在漢中與中原之間。

劉邦大怒,漢中又小又窮,道路險峻,再加上這麼三道枷鎖,明擺著不打算讓自己翻身啊!他心想,乾脆賭一把,帶兵去跟項羽拼一場算了。周勃、灌嬰、樊噲幾名部下輪番相勸不果,這時蕭何站了出來,問他:「去漢中稱王,跟死相比哪個慘?」劉邦說:「廢話,當然是死更慘。」蕭何說:「現在咱們跟項羽打,鐵定是百戰百敗,純屬作死;您何妨學學商湯和周武,先去漢中隱忍一陣再說。」

劉邦看著蕭何,覺得他話還沒說完。

隨即蕭何講出一段詳細規劃:「臣願大王王漢中,養其民以致賢人,收用巴、蜀,還定三秦,天下可圖也。」

估計劉邦聽完這話,肯定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憑什麼?」

你的戰略規劃聽著很棒,但具體怎麼落地?憑什麼「養其民」,憑什麼「收用巴、蜀」,又憑什麼定三秦、圖天下?

蕭何微微一笑,就憑我從咸陽帶出來的那些戶籍檔案。

可不要小看這些其貌不揚的簡牘,它們蘊含的力量,比名將精兵更加可怕。

戶籍的雛形,早在商代「唯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 時就已經出現了,春秋時代亦有書社制度。但真正把它建成一個完整體系的,是赳赳老秦。

自商鞅以來,秦國的行政管理一向以綿密細緻而著稱,特別熱衷於大數據。《商君書》里列舉了國家興盛需要掌握的十三類數據:官營糧倉、金庫、壯年男子、女子、老人、兒童、官吏、士、縱橫家、商人、馬匹、牛,以及牲口草料。其中對於百姓數據的搜集,必須倚重戶籍的建設與管理。

到了秦始皇時代,郡縣制推行於全國。從一郡、一縣到一鄉、一里乃至每一戶,官府都有詳盡記錄。你家裡幾口人,年紀多大,什麼戶籍類別,多高的爵位,何年何地遷來,何年傅籍,養幾匹馬、幾頭牛,耕種的地在哪兒、多大,種的什麼作物,稅要交多少,等等,記錄得清清楚楚。

而且相關檔案每年還要進行更新,由專門的上計人員送到咸陽留存,以便中央隨時掌握地方情況。

這套制度,在秦始皇時期一直保持著高效運轉,到了秦二世時期,各地官府出於慣性也一直在執行。蕭何在官府里當過主吏掾 ,對這些東西再熟悉不過。

當蕭何把它們獻給劉邦時,一瞬間,整個天下都變得透明。

無論是南海郡的柘漿種植面積、成都的蜀錦產量,還是琅玡郡在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的壯丁總數,翻閱一下,一目了然。想知道整個河東地區的牲畜總數?想看看關中有多少鐵匠作坊?翻閱一下,探囊取物。

劉邦手持竹卷,足不出漢中,便可以閱盡天下虛實。

如《里耶秦簡》編號K17,一家人的姓名、排行、關係非常清晰。

對於一位志在天下的王者,這實在太重要了。

知道了壯丁數量,可以算出能動員的士兵和民夫;了解了牲畜多寡,可以合理分配運力;查閱了作物產量,便對糧草的徵發心中有數;掌握了地形圖冊,也就明確了對該地區的用兵方略。哪個郡有鐵礦,可以冶煉軍器;哪個縣有草藥,可以平伏疫病;哪個鄉可以提供獸筋膏脂,多長時間送到哪裡,道路狀況如何……種種信息,都隱藏在這一片片簡牘之中。

要知道,戰爭的勝負,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後勤表現。後勤最重視的並非武勇,而是精準統籌。精準統籌的前提,則是翔實豐富的數據。可以這麼說,在戰略層面的對局中,拼的不再是韜略,而是資源利用率。誰的數據掌握更精準、誰的物資調配更有效率,誰就是最後的勝利者,即所謂「大勢」。

蕭何從咸陽運走的簡牘檔案,正是戰略對決中必不可少的。

劉邦偶爾犯渾,但大事上絕不糊塗。他立刻領悟到這些簡牘蘊藏的威力,心下大定。《漢書》記載,他聽完蕭何的勸說後,就回了一個字:「善。」幾百年後,劉備聽完諸葛亮的《隆中對》,也只回了同樣一個字,他的內心,未必不是在效仿高祖。

劉邦不再執著於跟項羽爭霸,收拾行李高高興興出發了。抵達漢中之後,他拜蕭何為丞相,主抓內政,坐鎮後方。沒過幾年,劉邦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揭開了楚漢相爭的序幕。

在漫長的中原爭霸期間,項羽就像是一尊浮在空中的無敵戰神,每一次揮動武器,都把劉邦伸過來的藤蔓砸得粉碎。可這些藤蔓的根部緊緊吸附於大地,源源不斷地從土壤里榨取營養,一次又一次重新生長,伸展,糾纏,韌勁十足。

慢慢地,戰神開始疲憊,藤蔓的數量卻有增無減。它們被打斷了無數次,可總能捲土重來。戰神想落在地上喘息片刻,卻驚訝地發現早已無立足之地,四面八方都被藤蔓密密麻麻地爬滿……接下來的故事,人人皆知。

如果說那些名將是藤蔓的枝,那麼蕭何就是藤蔓的根。

「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

這是劉邦給蕭何做的工作總結。這些工作沒有衝鋒陷陣那麼華麗激烈,也沒有運籌帷幄那麼驚艷燒腦,只是無休止地和數字搏鬥的瑣碎。它沒法保證漢軍在戰場之上連戰連捷,但可以讓漢軍在戰場之外始終不敗。

於是項羽百勝而後一敗,劉邦百敗而後一勝,江山遂告易手。

劉邦對這一切,看得非常透徹。他稱帝之後,論功行賞,把負責後勤工作的蕭何排在了首功。

若沒有蕭何當初從咸陽果斷運出的那一大批無人問津的檔案,這種奇蹟般的運營效率簡直無法想像。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這些不顯山不露水的戶口版籍,才是真正的第一功臣。司馬遷為蕭何這個行為做了總結:「漢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

當然,這些咸陽老檔也並非萬能。

秦末戰亂時間太長,以致中原凋敝不堪。劉邦在自己下的詔書里承認:「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 這個「名數」,顏師古解釋說是「戶籍」。「不書名數」,是說老百姓都跑光了,戶籍管理體系已然崩潰。

咸陽老檔可以提供一些歷史數據以為參考,卻沒辦法繼續更新數據。

但不更新又不行。

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維持一個國家,比佔領一個國家更難。

新生的漢家王朝想要延續下去,得先搞清楚人口數量,把流民趕回到田地里去,固定稅基;有了稅賦徭役,政權機器才能運轉,實行有效統治。想做到這些,沒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戶籍制度和配套法律是絕對不行的。

這個難題,劉邦自然而然地交給蕭何去解決。

漢高祖四年(公元前203年),蕭何便迫不及待地動手進行了一次全國人口大普查,「初為算賦」,然後以此為基礎,搞出了一套叫作《九章律》的法典。

這個法典是以秦六法為基礎,在《盜法》《賊法》《囚法》《捕法》《雜法》《具法》之外,又補充了《戶律》《興律》《廄律》三部法律。這其中的《戶律》,正是以法律條文的形式架構出的一套戶籍制度。

這套體系展開來說,是個非常大的話題。簡單來講,漢戶律「計家為戶,計人為口」,以一戶作為基本單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