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起黃山的美景,有句人人必引的名言:「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
大明嘉靖年間,在這座絕景黃山的腳下,曾發生過一起民間官司。這起官司不算大,案情也不複雜,卻被訴訟雙方硬生生打出了美國律政劇的風采。這起官司的奇崛跌宕之勢,比起天都、蓮花、玉屏等奇峰亦不遑多讓。
故事的主角,是一座古寺,和一座孤墳。
明代南直隸地區有一個徽州府,徽州府一共下轄六縣:休寧、歙縣、黟縣、婺源、績溪、祁門——其中歙縣最大,黃山正好位於歙縣的最北端。
從黃山南麓的湯口鎮一路南下,大約走上三十公里,地形會陡然一變。在連雲疊嶂的山區之間,多出一段狹長如紡錘的盆地。盆地的中央地帶,坐落著一座叫呈坎的古樸小鎮。
小鎮很美,唯獨呈坎這個名字有點怪。如果你現在去旅遊,千萬別相信導遊說的什麼「游呈坎一生無坎」,那只是附會的吉祥話。
那麼這個名字,到底怎麼來的呢?
其實在漢代,這個地方本來是叫龍溪。到了晚唐,有兩個不速之客忽然來到此間,再也不走了。這是一對堂兄弟:堂兄叫羅天秩,號秋隱;堂弟叫羅天真,號文昌。
這哥倆本是豫章的柏林羅氏。唐懿宗在位期間,天下局勢一天比一天糟糕。哥倆一合計,得早做準備,找一處能躲避戰亂的安穩地方。羅秋隱是個精通天文地理的奇才,他跑到黃山考察了一圈,最終選定了黃山以南六十里處的龍溪落腳,並將其改名叫作呈坎。
這是用的漢武典故。當年漢武帝為了求長生,在建章宮裡建了一座神明台。台上立有一尊銅仙人,雙手舉起銅盤,用來承接早晚露水,飲之可獲長生。龍溪周圍這片盆地,恰好有一條潨川河流經,俯瞰全景,豈不正像是仙人露水落在承露盤裡嗎?
對此《羅氏族譜序》里的解釋是「蓋地仰露曰呈,窪下曰坎」,故名呈坎;也有一種說法,認為「坎」在八卦中屬水,「呈」者平地,「呈坎」即水旁平地之意。
羅氏兄弟很快把族人都遷到了呈坎。羅文昌選擇在盆地東南的上溪東、下溪東居住,成為呈坎前羅氏的始祖;羅秋隱則選擇了盆地西部的後崗居住,成為呈坎後羅氏的始祖。
羅秋隱對呈坎很滿意,他特意寫了《定居》《定志》二賦,告誡子孫,不要輕信別人言辭遷徙他處,然後溘然去世。他的墓地,選在了其生前居屋以南三里的一處河岸。這裡背靠黃龍山,面對潨川河,乃是一處絕佳的風水寶地。
這個地方,現在還有。從呈坎鎮向南走,快接近盆地南口有一個依山傍水的村子,叫作楊干,即羅秋隱埋骨之地。嚴格來說,楊干是一個大地名,它包括了位於佛子嶺附近的下楊干、潨川河畔的中楊干,以及更北方向的上楊干。羅墓所在的位置,正在中楊干旁邊。
楊乾的這個「干」字,作「水邊」講,正如《詩經·伐檀》里說:「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至於「楊」字,便無從考據了,也許從前在這裡住著楊姓什麼人。
羅秋隱下葬之後,這裡便成為後羅氏一族祭拜祖墳之地,立有墓祠,四時香火,羅氏還撥出專門的田地用來支應日常開銷——叫作膳塋。
不得不說,這座墳的風水確實好。從那以後,呈坎後羅氏人才輩出,在宋代比較著名的有羅秋隱八世孫、官至吏部尚書龍圖閣學士的羅汝楫——不過這位親附秦檜,參與迫害岳飛,所以後人不太願意提,倒是他有兩個兒子,都是大才。
四子羅頌精通法律,判決迅捷準確,經手的案子從無冤滯,在民間得了一個外號,叫作「羅佛子」。至今呈坎附近有佛子嶺,即從其得名。
五子羅願,是方誌典範《新安志》的作者。他精通博物,文筆精醇,而且道德感很強,一直以父親為恥,從來不敢進岳飛廟。《宋史》里有記載,說羅願一生兢兢業業,致力於民生,到老覺得善政攢得差不多了,才有臉去拜祭岳飛。結果他剛拜完,還沒出廟就猝死了。雖說這個結局荒誕不經,但也能從側面看出羅願的性格。
一代名儒朱熹對羅頌、羅願兩兄弟十分欣賞,曾給過一句批語:「呈坎雙賢里,江南第一村。」「雙賢」即指羅頌、羅願兄弟,一句話把呈坎提到了一個極高的地位,羅氏一族亦成為當地顯貴世家。
到了南宋理宗年間,呈坎後羅氏的當任家主,是羅秋隱直系十三世孫羅鼐。他在主持祭禮時發現一個弊端,呈坎羅氏自唐以來繁衍興盛,四處開枝散葉,每年祭禮「老者遠莫來,來者幼莫時」,長此以往,未免怠慢了祖先。
於是羅鼐召集族中眾人,提出了一個辦法:在祖墳的外圍建起一座禪院,割出部分田地作為寺產,請來僧人住持。一來祖墳時刻有人看守修葺,不致毀壞;二來寺內誦經不斷,香火繚繞,也等於為祖先烘托陰德。
這種性質的寺院,被稱為墳寺。宋代崇佛之風興盛,很多大族都選擇為祖墳修建一座墳寺,這在當時是很流行的做法。
聽了羅鼐的建議,族人紛紛表示贊同。羅氏一族家風親厚,成員素來團結。他們有錢的捐錢,有田的捐田,實在沒錢沒田的,也會表示我家出兩個壯丁,參與營造,很快就解決了禪院基建和資金的問題。
接下來,就是找和尚了。
羅氏歷代與徽州當地大族聯姻,羅鼐娶的是歙縣程家的女人,老丈人程元鳳官至右丞相兼樞密使。羅鼐請程元鳳推薦一位靠譜的僧人,老泰山想了一下,想到在寧泰鄉仁佑里也有一座楊干禪院,遂推薦其中一個叫覺曉的僧人。羅鼐過去聊了一下,覺曉同意過來,索性把楊干院整個遷了過來。
羅氏在墓右邊的開闊地修起了六間大屋,正中間供奉如來,右邊供奉后土,左邊供奉羅秋隱的牌位,再左邊則又是三間屋子,一直修到溪水旁邊的河坡,成為楊干禪院的基本格局。
這是個挺有意思的組合,如來是釋家的,后土是傳統民間神祇,後來被道家吸納,再加上祖先牌位,可以說是集佛道儒三家信仰於一身,應了王重陽那句話:「紅蓮白藕青荷葉,三教原來是一家。」
南宋寶祐六年(1258年),楊干院正式建成。羅鼐又請來程元鳳,專門撰寫了《羅氏新建楊干院碑記》,把建院的前因後果寫清楚,請祁門人方岳負責篆蓋、歙縣人方回進行書丹——這兩位都是進士出身,方回後來在元代做到建德路總管。可見羅鼐為了建這個禪院,真是動用了不少人脈。
從此以後,羅氏祖墓旁邊多了一座禪院。僧人們日日誦祈,羅氏年年拜祭墳冢,興寺護墳。時光流轉,世勢推移。轉眼二百七十年過去,曆書從大宋寶祐六年一下子翻到了大明嘉靖七年(1528年)。
在這期間,很多事情不曾改變。羅氏一如既往地在呈坎生活著,發展成為歙縣大族之一。而楊干禪院的香火也從未中斷,始終繚繞在古墳四周。
但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很多事情還是發生了變化。比如羅氏對祖墳疏於祭掃,來的人越來越少。到楊干院上香的人卻越來越多,它慢慢從一座羅氏的守墓禪院變成面向公眾的名剎。
本該相敬相安的羅氏一族和楊干禪院,在嘉靖七年突然起了齟齬,彼此攻訐,爆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爭鬥。
爭鬥的起因,還得從楊干禪院的一位「高僧」說起。
這位「高僧」的法號叫法椿,也是徽州人,出生於弘治八年(1495年),籍貫是歙縣鄰近的休寧縣。此人的來歷十分可疑,據說是絕戶家的獨子。
大明對於戶籍管理特別重視,每一百一十戶人家編為一里,一里造黃冊一本,寫明各戶的丁壯、事產,憑此科稅。一戶人家如果壯丁斷絕,會被歸類為絕戶,自然也不用繳稅了。
因此民間有一種作弊手段,就是讓家裡的丁壯逃離原籍,再向官府報備絕戶,從此家人可安享免稅之福。法椿很有可能就是這麼一種情況。
正德元年(1506年),年僅十一歲的法椿逃離了家鄉休寧。雖然他距離法律規定的成丁年齡還有五年,但此時地方戶籍方面腐敗嚴重,經常有明明不成丁的孩童,被惡吏強行登記為壯丁,藉此要百姓多承擔稅徭。
能逃,還是早點逃的好。
法椿離家之後,只有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是成為沒有戶口的流民,四處遷徙,除非買通一地官吏假造戶籍,才能合法落腳;第二個選擇,就是出家為僧、道,只要有寺觀肯接收他,並取得度牒 ,便有了合法身份。
徽州崇佛之風十分濃烈,境內大小寺院有幾十座。法椿理所當然選了出家這條路。不過他不敢留在原籍休寧,跑到臨近的歙縣,投拜到楊干院門前。
寺廟對於這種投拜來的逃戶,一般持歡迎態度。畢竟逃戶沒戶籍,寺院將其收留,形同大戶人家多了幾個隱戶奴僕。至於這種行為是不是違法,出家人慈悲為懷,人家求上門來,怎麼能忍心趕走呢?
事實上,徽州一帶的諸多寺廟,一直在偷偷招納逃流軍民,這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