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與灰的抉擇——婺源龍脈保衛戰 第四章

會魁又叫五經魁,指在五經中選一經進行考試,並在本房分組中考取頭名。雖然會魁沒有會元那麼厲害,但也值得誇耀一番。而殿試二甲十二名的排位,是個極高的名次。想想看吧,國家公務員考試,全國成績你排第十五名是什麼感覺。

順帶一說,這一科的狀元是崇禎朝首輔之一的周延儒。陪著方大鉉在二甲里的,還有一個將來成了魏忠賢心腹的王化貞。三甲里還有一個潘雲翼,這個人倒沒什麼作為,不過在天啟那場著名的王恭廠大爆炸里,他在乾清宮裡生生被震死。只能說人生各有際遇吧。

方大鉉的表現,讓婺源人對龍脈之說更有信心了。你看,萬曆三十一年是龍脈燒灰最囂張的時候,結果連方大鉉這樣的文曲星都止步於會試。現在趙知縣狠狠整治了一番,龍脈復靈,效果立竿見影,文曲星立刻就出頭了。

灰霾絕跡,文脈復通,至此婺源的保龍大作戰獲得了完全勝利,緩緩落下帷幕……

才怪。

趙昌期的做法無可挑剔,可他也忽略了一點。

時間。

受限於婺源的地理和經濟模式,你可以永遠禁止某些人燒灰,也可以暫時禁止所有人燒灰,但你做不到永遠禁止所有人燒灰。

趙昌期的強力壓制政策,需要一個始終不鬆懈的領導者。一旦他離開了,政策必馳,政策一弛,燒灰戶必然捲土重來。而趙知縣不可能永遠留在婺源,所以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萬曆四十一年,趙昌期結束了在婺源短短的任期。他留下一雙遺愛官靴,告別了依依不捨的婺源人民。

接任的人叫馮開時。

馮開時文章寫得漂亮,頗有文名。他接任之後,並沒有毀棄前任制度,該執行的條例還在執行,只不過不像趙昌期抓得那麼嚴格了。

要知道,一個體系的運轉,需要各個零件緊密咬合,方能運轉無礙。馮開時開著機器,卻懶得上潤滑油,時間一長,問題便開始出現了。

在他的任內,官府的山林巡查日漸鬆懈。一鬆懈,就收不上來罰款。收不上來罰款,便無從獎勵那些舉報民眾。民眾得不到獎勵,慢慢地也就不再舉報,各自悶聲發大財。沒了舉報和罰款經費,導致巡查更加鬆懈——挺好的一套機制,在漫不經心中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當初那些掩面而走的灰戶、囤戶,發現嚴打的風頭已經過去,便大搖大擺地又回到船槽嶺,扒開灰窯繼續開工。他們鑿岩的勢頭比從前還猛烈,開礦規模比從前還大,彷彿慾望被壓制狠了,這次要一口氣全反彈回來。

等到鄉宦士紳們發覺情況不對,整個龍脈已是一片千窯萬礦的熱鬧景象。他們找到馮開時,請求他採取措施。馮知縣微微一笑,表示自有妙計。

沒過幾天,馮知縣召集縣裡民眾,公開宣布捐俸。他作為父母官,願意捐俸百金,盡買龍脈石山燒灰處的地,留給縣學作為學田。

這招譚昌言已經玩過了,事實證明沒什麼用,山民們根本不願意出賣地契。不過捐俸這個動作,從宣傳上確實好看,能充分體現出知縣愛民如子的用心。

知縣既然有了動作,士紳們也不好裝聾作啞,大家各自出了點錢,湊足了一千三百兩用於贖買龍脈。不過由於贖買政策形同虛設,這一輪宣傳,只成全了馮知縣的官聲。

士紳們有點不甘心,再次去催問,馮知縣又是微微一笑,拿出一篇文稿來。原來,馮知縣已經寫完了一篇陳述婺源保龍禁灰的大文章。

這篇文章,真的是辭藻華麗,典雅斐然。

比如他描寫龍脈風水:「由來獨加護持,以至龍神獨王。挺生徽國道脈,浚周孔之源。輩產碩儒,著述匹鄒魯之盛,科第蟬聯相續,台座鷺序推先。」「鷺序」指像白鷺一樣群飛有序,多指朝堂之上的百官站位。

再比如他談到龍脈被破壞的慘狀,痛心地寫道:「委郡禁於草莽,等公法如弁髦。後來歲月無窮,削朘將何底極?行使縣治別遷,必移學校另置。陸梁大橫,三尺何存!」

「弁」是黑色的緇布冠,「髦」是童子垂在前額的短髮。在古代冠禮中,男子要把黑冠去掉,額發剪斷,以示自己終於成年。因此「弁髦」代表的是沒用的東西。「陸梁」也是個古老的詞。在秦漢之際,嶺南土著多住在山陸,性格強梁,中原遂稱他們為「陸梁」,引申為囂張橫行之意。「三尺」代指法律,因為古人書寫律法時,要選擇三尺長的竹簡。

行了,典故注釋就到這裡,總之能體會到馮文豪淵博的學問就好。

士紳們看到最後,通篇都是花團錦簇、駢四儷六的辭藻,卻沒什麼乾貨,除了吹噓了馮知縣自己捐俸的義舉之外,一條具體措施也沒寫。

馮開時解釋說,這篇文章不是給你們看的,是給上面看的。

他把文章的收件人地址一亮,滿座皆驚。

送直隸徽州府知府劉可法,送欽差整飭徽安兵備、江右參議張文輝,送巡按直隸、監察御史田生金,送欽差督撫應天等府地方、右副都御史王應麟,送欽差提督學校、巡按直隸、監察御史周。

好傢夥,馮開時竟然將自己的文章,群發給整個南直隸的高層,一個不少,真當這是拜年簡訊啊。

縣級官府解決不了的問題,可以向上級反映尋求支持,這是很常見的。比如譚昌言就曾把禁灰政策上報徽州府申詳。但正常的知縣,一次只找一個,實在不行再換一家,沒想到馮開時一次把大神們全給請出來了。

不知道他是想顯擺一下自己的文筆、炫耀一下捐俸的偉大,還是想爭取上峰對保龍的支持,抑或三者兼有之。

不過馮開時的面子倒是很大,很快那五位官員都回覆了,批語內容大同小異,無非是說船槽龍脈關乎一縣興衰,不容奸人鑿燒,宜立行禁止,嚴加究拿云云。

就這樣?就這樣。

上頭的批示,只是給一個方向性意見,具體措施,還得縣裡自己拿主意。

討回來五位大人的批複,馮開時把保龍禁碑修葺了一番,接著忙別的去了。士紳什麼反應,文獻里沒有記載。不過咱們可以開個腦洞,想像一下,如果那時候有記者的話,採訪馮知縣的對話會是怎樣的。

記者:「馮知縣,針對龍脈燒灰的亂象,縣裡採取了什麼措施嗎?」

馮開時:「我們已呈文給南直隸的諸位領導,引起了上級高度重視。劉、張、田、王、周各部委領導圈閱批示,充分體現出了對我們的關心。我給你們看看他們的簽名和批語。」

記者:「那有什麼具體的舉措呢?」

馮開時:「當然是認真遵從上級意見,嚴格執行領導指示,以士民福祉為念,以大明社稷為重。我還寫了幾篇駢文專門說這事,我給你念念啊……」

記者:「不用了……我看這些領導的批示,都要求立行禁止。那麼咱們縣裡,是怎麼做到立行禁止的呢?採取了哪些具體舉措?」

馮開時:「我一回來,就調集人手,把那塊保龍碑給擦乾淨了,碑亭也給修好了,特彆氣派,保證每一個路過的山民都看得清清楚楚,感受到官府的威嚴。」

記者:「只是擦石碑嗎?管用嗎?」

馮開時:「石碑上刻的都是領導批示,你這麼說,是認為領導的批示沒用嘍?」

記者:「不,不是。我是問具體措施。」

馮開時:「一看你就沒細讀我的文章。我給你念念那篇呈文啊:『懇乞偏申當道,嚴批勒石。其一樹於本地,陴居士民互相覺詧,以制城社之股肱;其一樹之通衢,令槩邑咸知先禁,以廣官家之耳目。』」

記者:「這什麼意思?」

馮開時:「這個詧字念查,是察的異體寫法;那個槩字,念蓋,是概的異體寫法。這都是很高深的學問,一般人不知道。」

記者:「我是問整句話的意思。」

馮開時:「就是說,除了譚大人立的那塊保龍碑之外,我又立了一塊石碑,擱在縣城門口的大道旁邊了。這樣,一塊震懾船槽村民,一塊提醒整個婺源軍民。」

記者:「那還有別的舉措呢?」

馮開時:「我們的口號是:愛惜山靈,宏施厚載之德;斡旋文運,長瞻繼照之光。」

記者:「……」

(以上對話純屬虛構,但那幾句古文確實是馮開時的原文,修葺、另立禁碑之事也不是虛構的,讀者察知。)

在馮開時這個飽讀詩書的文人治下,婺源縣在宣傳領域取得了豐碩成果,耀眼的文告接二連三地出台,言辭鋒利雅馴。如果只看這些文章,一定會覺得婺源已經在治理灰礦上取得了巨大勝利。

可惜的是,文學可以虛飾,數據卻不能造假。在馮開時的任內,科舉成績在不斷地狠狠打臉。

萬曆四十三年(1615年)應天鄉試,婺源籍學子只有兩人中舉,無人闖過會試。萬曆四十六年(1618年)應天鄉試更慘,無人中舉,婺源學子又一次脫科。

這事太丟臉了,以至於《婺源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