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西受困 十一 重踏奔喪之路

「大人,瑞州緊急軍報!」康福一陣風似地進門來,將一封十萬火急請援書送到曾國藩手裏。這是曾國華從瑞州軍營裏派人送來的。原來,在湖北戰場上失利的羅大綱、周國虞率所部人馬,從湖北來到江西,將瑞州城團團包圍,揚言要攻下瑞州,千刀萬剮曾老六,以報昔日之仇。曾國華見城外太平軍人山人海,一時慌了手腳,火速派人請大哥救援。曾國藩對六弟遇事驚慌很不滿意,但又不能置之不管:若真的瑞州城丟失了,六弟在湘勇中就站不起來。但眼下四處吃緊,哪方兵力都不能動。他想來想去,唯有李元度一軍可暫時移動下。當曾國藩帶著李元度的二千人馬急急趕到瑞州城下時,羅大綱、周國虞已在先天下午撤走了。他們原本路過瑞州,只不過藉此嚇嚇曾國華而已,並沒有真打瑞州的意思。這場虛驚過後,曾國藩心裡更憂鬱了,江西長毛氣焰仍舊囂張,軍事毫無進展,銀錢陷於困境,一向被視為奇才的六弟竟然如此平庸,自己與江西官場方枘圓鑿,今後如何辦?他遣李元度仍回南康,自己留在瑞州幫六弟一把,再不濟,也是自家兄弟,今後還得依靠他來當曾家軍的主將哩!

這天深夜,曾國藩跟六弟在書房談了大半夜帶勇制敵之道,正要就寢,康福來報:「蔣益澧在門外求見。」

「他怎麼來了?」曾國藩深為奇怪,「快叫他進來。」

蔣益澧風塵僕僕地進得門來,向國藩、國華行了禮。曾國藩問:「薌泉,你不在南康侍候德音杭布,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回稟大人,」蔣益澧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不是從南康來,而是從南昌來。」

「德音杭布又到南昌去了?」

「是的,大人先天走,他第二天就要我收拾行李,陪他到了南昌。」

「他這樣迫不及待地到南昌去幹什麼?」曾國藩皺著眉頭,像是問蔣益澧,又像是自言自語。

「大人不知,」康福在一旁插嘴,「前幾天,文中丞給他在胭脂巷買了一套房子,又用一千兩銀子在梨蕊院裏贖了一個妓女,那煙花女據說是豫章一枝花。他早就想到南昌去,只是礙著大人在那裏。」

「怪不得大哥一走,他就急急忙忙往南昌溜。」曾國華是曾氏五兄弟中對女色最有興趣的一個,家有一妻一妾,還時常在外面尋花問柳。對德音杭布的艷福,他甚是羨慕。

「康福,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曾國藩笑著問。

「我是從彭壽頤那裏聽說的,他早兩天到南昌去過一趟。」

康福嘴邊露出詭秘的一笑。

曾國藩望著蔣益澧,打趣地說:「薌泉現在跟著這位滿大人,正好在花花世界裡享受一下,為何深夜跑到這兒來?」

益澧紅著臉說:「我豈敢忘了大人的囑託,夤夜至此,有重要事情相告。」

眾人都收起笑容。荊七給益澧送來飯菜。坐了兩個時辰的快馬,又累又餓,蔣益澧不講客氣,狼吞虎嚥地連吃了幾大碗飯。他抹抹嘴,對曾國藩說:「昨天夜晚,文中丞、陸藩台、耆臬台、史太守四人請德音杭布到南昌知府衙門喝酒。他有意不要我跟著,愈發引起我的懷疑。中途,我借送衣的機會進了衙門,偷偷地躲在屏風後面,聽他們談話。沒想到這些堂堂大員,酒席桌上談的全是美食和女人,我聽了大倒胃口。正想退出,忽聽得史致諤問德音杭布:『聽說曾侍郎準備給朝廷上摺,嚴令禁止淮鹽進入江西,德大人知道有這事嗎?』德音杭布說:『有這事。這次郭嵩燾從杭州販浙鹽虧了本,據說是因為淮鹽入贛的緣故。』德音杭布說完後,酒席間沉默片刻,然後是陸元烺的聲音:『看來曾侍郎打算在江西長期待下去。』只聽見德音杭布歎了一口氣,說:『也是我的命苦,好好地在盛京,卻被皇上派到軍營來受罪,也不知哪輩子作的孽。』耆齡說:『是的哩!有一個嬌滴滴的解語花,又不能天天陪著,還要趁人家離開南康的機會,急匆匆地來偷情,也真可憐。』滿座哄堂大笑。」

「這些人,一說起女人來,就興致高得很。」康福鄙夷地說。

「笑過之後,陸元烺說:『德大人要想帶如夫人回盛京享福亦不難。』德音杭布忙問:『陸大人有何法教我?定當重謝。』陸元烺壓低聲音說:『皇上要你來看著曾侍郎,曾侍郎不再辛苦了,你的差使不就完了嗎?』『正是的。但那個姓曾的倔強得很,任是怎麼打敗仗,怎麼碰壁,也是死不回頭。他如何肯離軍營?』『曾侍郎自己當然不會離開,他親手創建的軍隊,他肯拱手讓給別人?若皇上不要他在軍營了,他還待得住嗎?』這話像是提醒了德音杭布。略停一會,他說:『各位大人提供點材料,我給皇上上個摺子,話說得重點,讓皇上撤了他的督辦軍務的職,我便感激各位不盡。』」

曾國藩聽到這裡,臉皮繃得緊緊的,心裡罵道:「這個禍國殃民的德音杭布,不惜拿皇上的江山來換他個人的享樂,真正可恥可惡至極!」口裏卻不動聲色地問:「他們都編派些什麼?」

蔣益澧說:「我豎起耳朵聽,聽見他們在杯筷之中湊了這樣幾條:一是縱容部屬奸虐擄搶,舉了鮑超一軍攻下靖安為例。一是網羅一批痞子流氓無賴辦釐局,公開賣官鬻爵,舉了夏鎮、呂倫為例。」

曾國藩心噗通噗通地跳:這兩個例子都挨得上邊,真的讓皇上知道,撤職查辦是完全可能的。

「這些鬼蜮!」曾國華氣得一拳打在桌上,油燈也給掀翻了。荊七忙過來點燈。蔣益澧說:「更毒辣的還在後面。是陸元烺說的。這個老混蛋說:『我聽幾個湘籍勇丁說,他們的曾大人誕生那天,老太公夢見一條龍從天上飛進曾府。曾大人是真龍下凡,日後有天子福分。德大人,把這條也寫上去。或許今後真正篡皇位的,不是長毛,而是曾國藩。」

「砰」的一聲,曾國藩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打得粉碎,把大家都嚇了一大跳。只見他臉色煞白,幾乎昏厥過去。曾國華忙過來扶起大哥,蔣益澧趕緊停住嘴。過一會兒,曾國藩恢復過來,又問:「他們還說了些什麼?」

蔣益澧說:「德音杭布聽後,高興地說:『行了,僅這一條,就可以置姓曾的於死地。』接著又是一片勸酒勸菜聲。我估計後面不會有再重要的東西了,也怕待久了被人發覺,就悄悄地溜出來。今天下午,我便打馬來到瑞州。」

「你離開南昌,是怎麼跟他說的呢?」

「我說回南康取東西。」

「好!你今天太辛苦了,好好睡一覺,明天吃過中飯就回南昌。」

「大人,」蔣益澧著急了,「這批惡棍真是狼心狗肺,你就讓他們這樣上告皇上嗎?」

曾國藩淡淡一笑:「他要告,我有什麼辦法呢?你放心去睡覺,容我慢慢對付他。」

蔣益澧走後,曾國華氣憤地說:「大哥,不能由他們這樣誣陷你,要給他一點厲害瞧瞧。」

康福也說:「德音杭布是滿人,他果真上這樣的摺子,對大人是極為不利的。」

「豈只不利,殺頭滅門都不為過。」曾國藩又是淡淡一笑,「前些年在湖南,鮑起豹、徐有壬、陶恩培他們雖不能容我,但尚不至於這般卑鄙陰毒。他們是明火執杖,表裏一致。這些惡魔,則是口蜜腹劍,笑裏藏刀,當面是人,背後是鬼。倘若不是薌泉聽到,豈不是死在他們手中,尚不知冤在哪裏!正是康福說的,他們五人中有三個滿人,且德音杭布又是皇上親自派來的,皇上自然會相信他們的話。」

康福說:「陸元烺從前比陳啟邁、惲光宸還客氣一點,現在何以變得這樣黑心?」

曾國藩說:「查淮鹽走私,查到他的致命處了。還有史致諤,原本也還馬馬虎虎過得去,我一查淮鹽,他就又怕又恨了。關鍵還是在德音杭布身上。此人既貪又蠢,為了不在軍營吃苦,真是不擇手段,這人終究會吃大虧的。文、陸正是利用他的愚蠢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卻一點都看不出。日後朝廷查出是誣告,懲辦的又是他,文、陸都會賴得乾乾淨淨。」

「大哥,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我看我們得先下手!」

曾國華殺氣騰騰地走到大哥身邊。

「你說怎樣下手法?」曾國藩兩隻三角眼裏,射出冷氣逼人的兇光。

「殺掉德!」曾國華低低地但卻是沉重地拋出三個字。

曾國藩望著六弟,兩把掃帚眉連成一條橫線,陰沉沉的臉上沒有一點表示。他抬起左手,慢慢地撫摸著垂在胸前的鬍鬚。康福神色莊重地說:「六爺說得對。德音杭布一死,那個摺子也就吹了,還為我們湘勇拔去一個眼中釘。大人,這個任務就交給我吧!我會像捏死一隻蚊子一樣幹得乾淨利落。」

曾國藩仍舊在撫摸著鬍鬚,彷彿那是一個智囊,可以給他以啟迪和智慧,又彷彿那是千軍萬馬,可以給他以勇氣和膽量。終於,他將鬍鬚向右邊一甩,霍地站起來,兩道陰森森的目光朝康福、曾國華掃了一眼,然後一言不發地走進臥室。這是一個經過反覆考慮後而決定的殺人的信號,曾國藩身邊的人都清楚。

「六爺,我明早和薌泉一起去南昌,你看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康福摸了摸腰間的新腰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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