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西受困 十 大冶最憎金踴躍,哪容世界有奇材

兵部火票遞的是軍機大臣的字寄,抄錄關於上海釐金的上諭:前因曾國藩奏請在上海抽取釐金,接濟江西軍餉等情,當諭令怡良等體察情形具奏。茲據奏稱,江蘇軍需局用款浩繁,專賴抽釐濟餉,未能分撥江西。且上海地雜華夷,該地方官紳年餘以來,辦理尚能相安。若再行派員辦理,實多窒礙。所奏自係實情。所有上海釐金只可留作蘇省經費,曾國藩所請飭調袁芳瑛專辦抽釐以濟江西軍餉之處,著無庸議。

曾國藩讀完這道上諭,心裡涼了半截。調撥上海釐金,並由袁芳瑛專辦的如意計劃,竟遭到兩江總督怡良的斷然拒絕。

「怡良可惡!」曾國藩在心裡狠狠地罵道。如今朝廷,居然這般軟弱,怡良說不給就不給。曾國藩想,這種事在宣宗時代是決不可能發生的。哎!今日之情勢,真要辦事,非得要有督撫實權不可!隨便在哪個省當個巡撫,供應二萬勇丁都不成問題,何來向人乞食這副狼狽相。曾國藩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心中充滿委屈。這時,門被輕輕推開。

「哎呀!筠仙,你幾時回來的!」正在為軍餉擔憂的曾國藩,一眼瞥見從杭州運鹽回來的郭嵩燾,彷彿見到趙公元帥一樣高興。

「剛到南康,就來向你交差了。」

幾個月的勞累奔波,郭嵩燾顯然黑瘦多了。曾國藩親切地說:「這趟差使辛苦你了,看瘦成這個樣子。」

按照待老友的慣例,曾國藩親手為郭嵩燾泡了一杯浮梁茶。

「瘦一點不打緊,事情沒辦好。」郭嵩燾滿臉倦容。

「三萬引鹽如數運到廣信,你為軍營立了大功,怎說沒辦好呢?」曾國藩知道郭嵩燾一向不講客氣話,這中間必有難處。

「滌生,現在世道人心都壞了。國家遭大難,本應和衷共濟,共拯危難,其實大謬不然。」郭嵩燾很氣憤,「一到浙江,先是巡撫何桂清高低不肯撥,說是浙江也是受長毛蹂躪區,不能承擔八萬軍餉的義務。幸而不久戶部下來公文,他只好勉強接受。派去辦理的各級官吏層層盤剝,弄得百姓怨聲載道,知道是要運到江西充軍餉,都罵你沒良心。」

「愚民無知,就讓他罵去吧!」曾國藩苦笑道,「自出山辦團練以來,我也不知挨過多少無端的咒罵了。」

「好容易運進江西,在玉山解開幾包準備食用時,發現上當了。」

「怎麼啦?」曾國藩驚訝地問。

「鹽裏摻了觀音土。一包鹽一百斤,至少有十斤觀音土。」

「這批混蛋!」曾國藩脫口罵道。

「這倒也罷了。」郭嵩燾繼續說,「原擬每引鹽可售價二十五兩,除去成本和各項開支外,在廣信一帶出售,每引可賺四兩多。誰知每引只能賣到二十兩左右,幾乎賺不到錢。」

「這是什麼原因?」曾國藩感到事情嚴重了,淨賺十萬兩的計劃豈不要落空!

「後來一打聽,近來大批走私淮鹽正在出售,價格也在每引十九、二十兩之間,有的還便宜些。」

「三令五申嚴禁私鹽,為何沒有堵住?」曾國藩氣得站起來,在屋裏走來走去。

「江西的州縣,不是你這個兵部侍郎所能管得了的。你可能還不知道,那些從安徽賊區買淮鹽的私販子,幾乎個個都有官府作靠山。走私鹽是州縣官吏的一大財路,他們會真正地禁止嗎?據說,」郭嵩燾走到曾國藩身邊,小聲說,「藩司陸元烺、署理鹽法道南昌知府史致諤就是最大的走私犯。」

「筠仙,你有確鑿根據嗎?」曾國藩轉過臉,咄咄逼人地問,「如果有,我即刻上奏彈劾。這班人,簡直是國之巨蠹!」

「確證當然有。不過你可以彈劾一個陸元烺,彈劾一個史致諤,你能彈劾掉全江西的官吏嗎?世道人心已壞,整個風氣已壞,是根本無法扭轉的。」

曾國藩長長地歎了口氣,不再做聲。他覺得自己已走在荊天棘地之中,前面是張開血盆大口的虎豹豺狼,這似乎還好對付些,而身後及左右的蚊蟲蛇蠍、刺叢陷阱,卻無力制裁防範。他咬緊牙關,狠狠地吐出一句話:「如果有朝一日我當了兩江總督,我要把這些腐敗傢伙全部清除!」

「滌生,我這次來一則向你交差,二則向你辭行。」

「怎麼!你也要離開軍營?」曾國藩深感突兀。

「我已服闋,理應回京供職,明日我即離開南康,先回湘陰安置一下,然後再北上。」

「江西局面仍在危困之中,你再幫我一把吧!」曾國藩實在不願意郭嵩燾離開。

「滌生,按我們的交情,我是應該留在這裡幫幫你的,但這次辦理鹽務,辦得我心灰意冷了。我想,我們大清帝國怕真的要亡了。不是亡在長毛手裏,而是亡在自己人手裏。我這次在杭州,看到一本介紹英國國情的書,夷人有許多長處值得我們學習。我真想到英國去親眼看看。」

「夷人的確有許多東西比我們好,就拿他們造的船和炮來說,就強過我們百倍不止。你幫我平定長毛,大功告成後,我向皇上奏明,保你出洋考察何如?」

郭嵩燾苦笑說:「我不過說說而已,你就抓住這點和我做起交易來了。這幾年的辛苦奔波,也使我煩膩了。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最耐不得煩劇,你還是讓我到翰林院去過幾天清閒日子吧!」

曾國藩知不可挽留,說:「明天我和孟容為你置酒餞行。」

郭嵩燾見曾國藩答應了,反覺過意不去,他深情地望著曾國藩,說:「滌生,你頑強堅毅,定會做出大事業來。我稟性柔弱,在這方面不能望你項背。剛才所說的,我自思也過於灰心了。有志者事竟成,國事也並非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明天我要走了,今天我要送你幾句肺腑之言。」

曾國藩也頗動感情地說:「賢弟請講。」

「你若像我這樣,不在地方辦事,又不帶勇剿賊則罷,倘若指望辦成大事,剿滅逆賊,你有些做法要改。」

「旁觀者清。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對,你就直言不諱吧!」曾國藩已感受到郭嵩燾的一片真心。

「第一,要聯絡好地方文武,不要總是站在與他們為敵的地位,當妥協處則妥協。常言說得好,強龍不壓地頭蛇。第二,越俎代庖之事不能再做,費力不討好,反招怨敵。第三,要利用綠營的力量,不要再單槍匹馬地幹。若做到這三點,許多事情會辦得好些。」

「筠仙,你這三點的確是金玉良言。今後是要按你的意見辦,否則弄得焦頭爛額,最後還是一事無成。」曾國藩說到這裡,想起江西局面的困危,眼眶潮潤了。

第二天,曾國藩請來劉蓉,一同為郭嵩燾送行。曾國藩拿出一幅字來,對郭嵩燾說:「賢弟要走了。我無物可贈,心緒煩亂,亦無佳作,現錄十六年前舊作,權當為賢弟送別。」

郭嵩燾接過來看時,寫的是四首七律,題作《寄郭筠仙之浙江四首》:

其一

一病多勞勤護持,嗟君此別太匆匆。

二三知己天涯隔,強半光陰道路中。

兔走會須營窟穴,鴻飛原不計西東。

讀書識字為何益?贏得行蹤似轉蓬。

其二

碣石逶迤起陣雲,樓船羽檄日紛紛。

螳螂竟欲擋車轍,髖髀安能抗斧斤?

但解終童陳策略,已聞王歙立功勳。

如今旅夢應安穩,早絕天驕蕩海氛。

其三

無窮志願付因循,彈指人間三十春。

一局楸枰虞變幻,百圍梁棟藉輪囷。

蒼茫獨立時懷古,艱苦新嘗識保身。

自愧太倉縻好爵,故交數輩向清貧。

其四

向晚嚴霜破屋寒,娟娟纖月倚簷端。

自翻行篋殷勤覓,苦索家書展轉看。

宦海情懷蟬翼薄,離人心緒繭絲團。

更憐吳會飄零客,紙帳孤燈坐夜闌。

錄道光二十年舊作為郭筠仙送行,咸豐六年冬於南康軍營

郭嵩燾接過這幅字,看著上面剛勁挺拔的字跡,往事浮上心頭。那是曾國藩大病初癒時,郭嵩燾應浙江學政羅文俊之聘離京入浙,也似今日,曾國藩在寓所為他置酒餞行,後來又將這四首詩寫在信裏寄給他。郭嵩燾想:滌生今日把這四首詩重新抄給我,是不是暗責我在困難時離他而去呢?他心裡懷著一絲歉意。

「滌生,我到京城住兩年就回來。」似乎是為了表示自己的慚愧,郭嵩燾說出這句言不由衷的話。

「筠仙,你的性格才情,宜在翰苑,而不宜在軍旅。你回京是件好事,今後若不是別有緣故,也不必再到軍中來。你為我在京聯絡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勤寫信來,就是幫我大忙了,或許比在軍中起的作用還大。」

劉蓉說:「剛才滌生提起聯絡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不知二位知道不?」

「什麼事?」曾國藩心中有一種莫名的不祥預感。

「前幾天,文中丞府裏的袁巡捕到南康來清點湘勇在營人數。」

「文俊又不按人頭發餉銀,他憑什麼來管我的人多人少?」

曾國藩打斷劉蓉的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