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田鎮大捷 六 康福帶來朝廷絕密

康福的北京之行,除他們二人外,整個湘勇中再無人知道,故曾國藩將會見康福的地點定在臥室,並吩咐荊七:「今晚任何人都不見。」

對於如何向曾國藩報告在京所得的情報,回來的一路上,康福作了深思熟慮。這趟京師之行太重要了,許多機密,在兩湖是永遠無法知道的。如果不了解朝廷的真實意圖,再好的作為行事,都有可能成為瞎碰亂撞。為此,康福十分佩服曾國藩派他進京的這個決策。康福沒有做過官,不懂官場奧妙。他以為曾國藩這兩年來拚死拼活組建湘勇,攻克武昌、漢陽,朝廷上下一定會是一片讚揚之聲。誰知大謬不然。那些不利的消息要不要告訴他呢?康福苦惱地想了許多天。最後,他決定和盤托出。康福認為這才是對曾國藩的真正忠誠,如果報喜不報憂,反而會誤大事。

「大人,我這次在北京盤桓十天,遵令拜謁了周學士、袁學士。穆中堂患病,我第一次沒見著,第二次再去仍沒見到。穆中堂打發家人送給大人兩個玉球。」康福從包袱中將球拿出。曾國藩看到這兩個熟悉的深綠色和闐玉球,如同見到羸弱憔悴的穆彰阿,一股宦海沉浮難測的悲愴之情湧上心頭,他在心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玉球在曾國藩的手中輕輕滾動兩下後,被擱置在書案上。康福又從包袱裏拿出一幅字來,遞給曾國藩說:「穆中堂還送給大人一張條幅。」

曾國藩忙接過,打開看時,心裡倒抽一口冷氣。原來那條幅赫然寫的是「好漢打脫牙和血吞」八個字,旁邊一行小字,「與滌生賢契共勉」。字跡歪歪斜斜,可以想見書寫者作字的艱難。曾國藩心裡一陣酸楚。他絕沒想到,當年八面威風的恩師,居然會給他送來這樣一行字!是自己失意憤懣心情的發洩,還是對弟子的教誨?

穆彰阿是曾國藩道光十八年會試大總裁。這年,第三次赴京會試的曾國藩中式第三十八名進士,同行的郭嵩燾落榜。殿試下來,國藩取中三甲第四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那時,曾國藩用的名字為曾子城,字伯涵。看完黃榜後,曾國藩心情鬱鬱。按慣例,三甲一般不能進翰林院,分發到各部任主事,或到各省去當縣令,而曾國藩夢寐以求的則是進翰苑。

「筠仙,我們明天就啟程回湖南吧!」曾國藩將書一本本收拾好,心情沉重地說。

「明天就走?」嵩燾大驚。

郭嵩燾尚只二十一歲,又是第一次參加會試,沒有連捷,他並不以為意。這些天來,他一直為曾國藩高中而興奮。令曾國藩感動的是,報捷那天,嵩燾特地買了酒菜,祝賀國藩;自己落榜,無半點苦惱。

「伯涵兄,還有朝考哩!」

「不考了。」國藩將最後一本書重重地往竹箱子裏一扔,「歷來三甲有幾個進翰苑的?我乾脆回家去,等著赴哪個偏遠小縣吧!」

「伯涵兄,那次我們拜訪勞御史時,他很讚賞你的才華,說若需要他幫忙處,他將盡力而為。你何不去找找他,他或許有辦法。」

是的,善化勞崇光是個愛才又結交很廣的人,去求求他!

曾國藩抱著一絲希望,來到煤渣衚衕勞府。

「三甲進翰苑的,每科都有幾個。」勞崇光在聽完曾國藩的話後,沉思一會說,「不過,那幾個破例的人,或是有很硬的後台,或是有萬貫家財。你一個湘鄉縣的農家子弟,一無靠山,二無錢財,要以三甲進翰苑,怕難啊!」

曾國藩一聽,如同掉進冰窟,渾身發冷。「既然這樣,過兩天我就回湖南算了。」他後悔不該到勞府來。

「慢著。」對曾國藩的才幹,勞崇光一向清楚,雖然前兩次會試未中,但湘籍京官無人不稱許他。就是這次殿試列三甲,其房師季芝昌也為之抱屈。勞崇光久宦京師,閱人甚多,他料定這個農家之子總有一天會大發,不如現在趁其困頓之際助一把。主意一定,勞崇光拍著曾國藩的肩膀,笑道:「他們憑靠山,憑錢財,你可以憑詩文嘛!」

聽到這句話,曾國藩又如同從冰窟來到溫室,渾身充滿融融暖意。

「老前輩,我的詩文,如果考官不賞識怎麼辦呢?」憑詩文進翰苑,當然是正路,但殿試不也是考的詩文嗎?你寫得再好,主考不喜歡,有什麼辦法!曾國藩緊張地瞪著眼,望著悠然自得的勞崇光,聆聽他的下文。

「伯涵,你知道唐代舉子的行卷嗎?」

行卷,是唐代科場中的一種習尚。應舉者在考試前把所作詩文寫成卷軸,投送朝中顯貴,這就叫「行卷」。國藩當然知道,但他沒有幹過。一來國藩與朝中任何顯貴無一面之識,二來他相信自己的場中詩文定然會十分出色,無須行卷。經勞崇光這一提,曾國藩倒有點悔了,若通過朋友輾轉投送,平日所作詩文,也有可能到達朝中一二顯貴之手。不過,現在已晚了。

「老前輩,殿試都完了,行卷還有什麼用呢?」

「常規行卷固然已晚,但如果你朝考中的詩文,能在閱卷官評定之前,到達一些顯貴名流手中,通過他們來揄揚,事情就好辦了。但時間甚為倉促,只在一兩天之內就要辦好,此事亦頗棘手。」

曾國藩頓時茅塞大開,興奮地說:「晚生有個辦法,可以讓多人很快就見到我的場中詩文,只是要仰仗老前輩鼎力相助。」

「有什麼好主意?你說吧!」

「晚生從試場出來後,就徑來老前輩府上。請老前輩幫我叫十個抄手,備十匹快馬,把我的場中詩文立時謄抄十份,火速分送十位前輩大人,請他們幫忙。」

「好主意,就這樣辦!」

朝考一結束,曾國藩顧不得休息吃飯,立即趕到煤渣衚衕,勞崇光早已安排好一切。次日傍晚,主持朝考的大學士穆彰阿和各位考官,都從四處聽到三甲同進士湖南曾子城的詩文甚是出色。穆彰阿特地調來試卷,先看他的策論。策論命題為《烹阿封即墨論》。文章的開頭,便引起穆彰阿的興趣:「夫人君者,不能遍知天下事,則不能不委任賢大夫;大夫之賢否,又不能遍知,則不能不信諸左右。然而左右之所譽,或未必遂為藎臣;左右之所毀,或未必遂非良吏。」

「立論穩妥,是廊廟之言。」穆彰阿邊看邊想,一直讀下去。當讀到「若夫賢臣在職,往往有介介之節,無赫赫之名,不立異以徇物,不違道以干時」時,更是心許。

穆彰阿才地平平,朝野中外詆毀者不少。道光帝有次婉轉責問他:「卿在位多年,何以無大功大名?」穆彰阿答:「自古賢臣順時而動,不標新立異,不求一己之赫赫名望,只求君王省心,百姓安寧。」曾國藩的這番議論,說到穆彰阿的心坎上,真可謂不相識的知己。穆彰阿主持過多次會試,閱過數千份試卷,大凡年輕新中進士,幾乎個個心高氣傲,口出大言,唯獨此人不這樣,難得!他當即圈定曾國藩為翰林院庶吉士。排名次時,列為一等第三名。

名單進呈道光帝時,穆彰阿又特地在皇上面前,將曾國藩詩文大為稱讚一番。道光帝拿過《烹阿封即墨論》,粗粗讀了幾句,頗覺清通明達,於是用硃筆將名字由第三名劃在第二名。

曾國藩感激勞崇光,更感激穆彰阿。當晚,曾國藩便去拜謁穆彰阿。

穆彰阿在書房裏客氣地接見這位新門生。曾國藩步履穩重,舉止端莊,甚合穆彰阿之意。寒暄畢,穆彰阿說:「足下以三甲進翰苑,實不容易。老夫讀足下詩文,以為足下勤實有過人之處,然天賦卻只有中人之資。但自古成大事立大功者,並不靠天賦,靠的是勤實。翰苑為國家人才集中之地。雍正爺說過:國家建官分職,於翰林之選,尤為慎重,必人品端方,學問純粹,始為無忝厥職,所以培館閣人才,儲公輔之器。足下一生事業都從此地發祥,願好自為之。」

穆彰阿這幾句話,對曾國藩來說,好比醍醐灌頂,既實在,又寄與厚望。遇到這樣一位恩師,真是最大的福氣。大恩大德,將何以報答?國藩含著熱淚,用著近於顫抖的聲音說:「中堂大人,門生永遠銘記您山高海深般的恩情,銘記您今晚的諄諄教誨,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才,報答您對門生的知遇之恩。」

穆彰阿對曾國藩的感激很是滿意。他是一個閱世甚深的老官僚,憑他的觀察,知道這個湖南鄉下人的這番話,是發自內心的。這種出自邊鄙的人,一旦確定一種信念,產生一種情感,便會終生不渝;而那些出自官宦之家,生於通都大邑的闊少爺,儘管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發起誓來指天畫地,但他們的感情,大多來得快,去得也快,表演的成分多,實在的東西少。穆彰阿微笑著望著曾國藩,說:「我想問足下一件國事,你儘管按自己的想法談。」

曾國藩對穆彰阿如此信任自己,感到誠惶誠恐。他戰戰兢兢地回答:「不知中堂大人要垂詢何事?門生長年處於偏遠之地,見聞一向淺陋,只恐有辱下問。」

穆彰阿隨手從茶几上拿起兩個深綠色和闐玉球,站起身,平穩地走了十幾步,又坐下來,謙和地望著曾國藩微笑,玉球始終在手上圓熟地滾動。穆彰阿的這種宰輔風度,令曾國藩傾倒。

「不要緊,隨便談談。這幾年,英夷在我東南海疆一帶尋事生非。去年,其東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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