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攻取武昌 六 來了個滿人兵部郎中

攻下武昌的當天下午,楊載福指揮水師又一舉克復漢陽城。曾國藩的報捷奏摺,以日行六百里的速度向京師飛送。不久,上諭下達,嘉獎同日攻克武昌、漢陽之功,並任曾國藩為署理湖北巡撫。曾國藩沒有想到,早在武昌將克未克之時,荊州將軍官文已派人和署湖廣總督楊霈取得聯繫,先行向咸豐帝報捷。楊霈因此由署理改為實授。曾國藩事後知道,心裡很不好受。但畢竟有個一省最高長官的職務了,今後籌餉調糧調人,都可以由自己專斷,不需仰人鼻息,這是值得寬慰的事。但想到尚在守制期中,如果不作點推讓,難免招致物議。他給皇上上了一道謝恩摺:

武漢克復,有提臣塔齊布之忠奮,有羅澤南、胡林翼、楊載福之勇鷙,有彭玉麟、康福之謀略,故能將士用命,迅克堅城,微臣實無勞績。至奉命署理湖北巡撫,則於公事毫無所益,而於私心萬難自安。臣母喪未除,葬事未妥,若遠就官職,則外得罪於名教,內見譏於宗族。微臣兩年練勇、造船之舉,似專為一己希榮徼功之地,亦將何以自立乎!

後面再奏,洪楊雖已受挫,然長江下游兵力強盛,未可輕視,擬將湖北肅清,後方鞏固後,再水陸並進,直搗金陵。

剛拜摺畢,親兵報,衙門外有官員來拜見。曾國藩正與親兵說話間,來人已昂首進了衙門,說:「曾大人,下官奉朝命來大人衙門報到。」

說著遞上一個手本。曾國藩看那上面寫著:德音杭布,鑲黃旗人,由盛京兵部郎中任上調往曾國藩大營效力等等。曾國藩看了這道手本,心裡大吃一驚,暗思這樣一個人物,朝廷何以差他到我這兒來,我又如何位置他呢?他在看手本的同時,以兩眼餘光將來人打量了一下。只見那人三十五六歲年紀,豐腴白淨,是個極會保養的人。曾國藩滿臉堆笑地招呼:「請坐,請坐。貴部郎光臨,不勝榮幸。此處池小塘淺,難容黃河龍鯉。請問貴部郎台甫大號。」

「下官賤字振邦,小號泉石。」

「部郎懷振興邦國之抱負,又有優遊林泉之胸襟,實為難得。」

「大人過於推許了。」德音杭布得意地笑起來。「大人一舉收復武昌、漢陽兩大名城,為國家建此不世功勳,下官十分欽敬。朝廷派下官來,雖說是襄助軍務,但下官認為,這不啻一個學習的好機會,故欣然前來,望得到大人朝夕教誨。」

「部郎為朝廷鎮守留都,功莫大焉。湘勇得部郎指教,軍事技藝將會與日俱進。國藩今後亦有良師,匡誤糾謬,少出差錯,無論於國於己,部郎此來,賜福多矣。」

「大人客氣。請問武昌城內局面如何?」

「近日已漸趨安靜,各項善後事宜正在順利進行。只是常有小股長毛隱藏在街頭巷尾,不時向我軍偷襲。部郎若不在意,過兩天,我陪部郎調到城內各處走走。」

德音杭布聽說城內尚不安定,心中有幾分害怕,便說:「好,過幾天再去吧!這兩天我想與各位同寅隨便晤談,藉此熟悉情況。」

曾國藩心想:看來這角色不安好心,得多提防才是。略停片刻,曾國藩換了一個話題:「部郎過去到過武昌嗎?」

「下官過去一直在京中供職,前幾年調到盛京,除開京城到留都這段路外,其他各處都沒去過。久聞武昌名勝甚多,只是無緣一覽。」

「這下好了,待戰事平息後,學生親陪部郎去登龜蛇二山,憑弔陳友諒墓、孔明燈,看看古琴台、歸元寺。」

德音杭布大喜:「是啊,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武昌自古便是九省通衢之地,好看的地方多啦。只是不敢勞動大人陪同,待下官一人慢慢尋訪。」

「部郎高雅,學問優長,實為難得。」

「慚愧,要說讀書作詩文,下官只可謂平平而已。只是平生有一大愛好,便是收藏字畫碑版,可惜戰火紛亂,旅途不靖,不曾帶來,異日到了京師,再請大人觀賞。」

曾國藩想起自己竹箱裏正藏著一幅字,便笑著說:「國藩亦好此類東西,只是沒有力量廣為收集。現身旁只有一幅山谷真跡,不知部郎有興趣一看否?」

德音杭布立即興奮起來,說:「下官能在此地看到山谷真跡,真是幸事。」

曾國藩本想要王荊七去臥室取來,突然想起郭子儀當年洞開居室,讓朝廷使者自由進出的故事,便說:「部郎若不嫌國藩臥室齷齪,便一同進去如何?」

「大人起居間,下官怎好隨便進去。」

「部郎乃天潢貴胄,若肯光臨,真使陋室生輝。」

德音杭布雖是滿人,但與愛新覺羅氏並無血緣關係,聽此出格之頌,他樂得心花怒放,連忙說:「難得大人如此破格款待,下官真受寵若驚了。」

曾國藩領著德音杭布進了臥室。門一打開,簡直令德音杭布不敢相信,這便是前禮部侍郎、現二萬湘勇統帥的居室!

只見屋內除一張床、一張書案、兩條木凳、三隻大竹箱外,再無別物。床上蚊帳陳舊黑黃,低矮窄小,僅可容身。床上只舖著一張半舊草蓆,草蓆上壘著一床藍底印花棉被,被上放著一件打了三四個補釘的天青哈拉呢馬甲。屋裏唯一飾物,便是牆上掛的當年唐鑒所贈「不做聖賢,便為禽獸」的條幅。德音杭布自幼出入官紳王侯之門,所見的哪一家不是紙醉金迷,滿堂光輝!雖是戰爭之中,但原巡撫衙門裏一應器具都在,盡可搬來,也不須如此寒傖。早在京城,就聽說過曾國藩生性節儉的話,果然名不虛傳。德音杭布感慨地說:「大人自奉也太儉樸了。」

曾國藩不以為然地說:「學生出身寒素,多年節儉成習,況軍旅之中,更不能舖張。」說著自己打開竹箱。德音杭布見竹箱裏黑黃黑黃的,又笑著說:「大人這幾隻竹箱真是地道的湖南物品,在北方可是見不到。」

「在我們湖南,家家都用這種竹箱盛東西,既便宜又耐用。不怕部郎見笑,這幾隻竹箱,還是先祖星岡公手上製的,距今有四十餘年了。」

德音杭布心中又是一歎。竹箱裏半邊擺著一疊舊衣服,半邊放著些書紙雜物,並無一件珍奇可玩的東西。曾國藩慢慢搬開書,從箱底拿出一個油紙包好的捲筒來。打開油紙,是一幅裝裱好的字畫。德音杭布看上面寫的是一首七絕:「滿川風雨獨憑欄,綰結湘娥十二鬟。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裏看青山。」詩後面有一行小字:「崇寧元年春山穀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德音杭布眼睛一亮,說:「這的確是山谷老人的真跡,這兩個『山』字寫得有多傳神,正是山谷晚年妙筆。實在是難得的珍品。這幅字,大人從何處得來?」

「那年我偶遊琉璃廠,從一個流落京師的外省人手裏購得。那人自稱是山谷後裔,因貧病不得已出賣祖上遺物。」

「花了多少銀子?」

「他開口一百兩。我哪裏拿得出這多,但我那時正迷戀山谷書法,便和他討價還價,最後忍痛以六十兩買來了。」

「便宜,便宜!要是現在,二百兩也買不到。」

德音杭布拿起字畫,對著窗櫺細看,心中捉摸著如何要過來才好。過了一會,德音杭布說:「大人,我在京師聽朋友們說,大人寫得一手好柳體字。」

曾國藩微笑著說:「哪裏算得好,不過我早年的確有心摹過柳誠懸的字,後來轉向黃山谷,近來又頗喜李北海了。結果是一種字也沒寫好。學生生性浮躁,成不了事。」

德音杭布恭維說:「這正是大人的高明處。老杜說轉益多師是吾師,集各家之長,乃能自成一體。改日有暇,下官還想請大人賜字一幅,好使蓬蓽增輝。」

「部郎過獎,部郎看得起,學生自當向部郎請教。」

「下官最好趙文敏的書法。聽人說,趙字集古今南北之大成。下官愚陋,不識兩派之分究竟在何處,敢請大人指撥。」

曾國藩弄不清德音杭布究竟是真的不懂,還是有意考問自己,稍為思索一下,說:「所謂南派北派者,大抵指其神而言。趙文敏的確集古今之大成,於初唐四家內,師虞永興而參以鍾紹京,以此上窺二王,下法山谷,此一徑也;於中唐師李北海,面參以顏魯公、徐季海之沉著,此一徑也;於晚唐師蘇靈芝,此又一徑。由虞永興以溯二王闓及晉六朝諸賢,此即世所謂南派。由李北海以溯歐、褚及魏、北齊諸賢,世所謂北派。以余之愚見,南派以神韻勝,北派以魄力勝。宋四家,蘇、黃近於南派;米、蔡近於北派。趙孟頫欲合二派為一。部郎喜趙文敏,看來部郎書法,既有南派之神韻,又有北派之魄力了。」

德音杭布心裡甚是高興,說:「大人過獎了。下官不過初學字,哪裏就談得上兼南北派之長。不過,今日聽大人之言,以神韻和魄力來為南北書派作分野,真是大啟茅塞。大人學問,下官萬不及一也。常聽人說,張得天、何義門、劉石庵為國朝書法大家,不知大人如何看待?」

曾國藩說:「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種面貌一種神態,與他人迥不相同。譬如羲、獻、歐、虞、顏、柳,一點一畫,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氣亦全無似處。本朝張得天、何義門雖號稱書家,而未能盡變古人之貌。至於劉石庵,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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