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靖港慘敗 二 出兵前夕,曾國藩親擬檄文

楊江一帶頭,其他紳商都跟著捐了些,幾天之內,居然募到了九萬兩銀子。各種規格的大炮近日內陸續運來一百座,曾國藩將銀子撥到各營,命令作好啟程準備。

看著水陸各營人馬這些日子來忙著擦磨刀槍,發放軍備,搬運糧草,修繕戰船,一派熱火朝天的戰前繁忙景象,曾國藩心裡又興奮又激動。已是午夜時分,蒸水和湘水交匯之處的石鼓嘴下,臨時搭起的修造廠裏,仍然燈光明亮,爐火熊熊。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一聲聲傳進趙家祠堂。曾國藩站在頂樓上,深情地向石鼓嘴方向望去,似乎看見了從鐵砧上飛濺的火星,看見了圍觀湘勇紅通通的笑臉,一時心潮起伏難平。

曾國藩生性穩重,不是那種情感易起易落的輕薄人。自從跟著唐鑒研習程朱理學後,更是自覺要求為人處世、辦事治學,多用理智,少用感情,他崇拜,也模仿學習那種從容鎮靜、藏大智大勇於胸中而不露聲色的古代名相風度。然而今夜,一顆心卻像走火入魔樣地不能安定。他點燃一支香,閉著眼睛,盤腿坐在床上,努力想像著當年謝安在淝水之戰前圍棋賭墅,得捷報後圍棋如故的那種超人理智,強制自己安定下來——

是的,曾國藩有千百條理由興奮激動。從「勿言一勺水,會有蛟龍蟠」到「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到「樹德追孔孟,拯時儷諸葛」,從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一種渴望建大功大業,做非常之人的理想,一直貫穿著他的一生。但過去,這種理想只流露在詩文中,間或也流露在與至親好友的書信談話中。這些年來,官運雖亨通,究竟沒有大功勳。今天,經過一年來忍辱負重、含辛茹苦的組建、訓練,他的手中已有水陸二十營一萬湘勇,加上長夫在內,將近二萬。他是這支人馬名符其實的統帥,只等他一聲令下,水陸兩路並進,旌旗蔽空,戰艦如雲,真可謂浩浩蕩蕩、威風凜凜。今後,他將親自指揮這支人馬,殲滅長毛,收復失地,做郭、李、諸葛的事業。三十年來的理想,今朝一旦成為現實,這個從荷葉塘走出,沒有祖業和靠山,全憑自我奮鬥的農家子弟,心情是何等的感慨萬端!

此刻,他想起蟒蛇精投胎的傳說,想起陳敷的預言。公侯將相,真的已是指日之間的事了!當年的文弱書生,真的已是扭轉乾坤的巨人了!

此刻,他也想起長沙市民「曾剃頭」的咒罵,想起鮑起豹、鄧紹良的驕橫,想起忍氣吞聲、移師衡州的痛苦。現在,這支湘勇已經建起來了,馬上就可以打勝仗,揚眉吐氣了!天下人即將看到,他曾國藩不是一個平庸的人!

此刻,他還想起皇上的殷殷廑注,想起恭王、肅學士的熱忱推薦,想起鏡海師以一生名望為之擔保的極端信賴,渾身熱流滾滾。「我沒有辜負你們的厚望,我曾國藩將是拯世濟民的郭子儀、李泌!從此以後,將以頻頻捷報報答你們的知遇之恩!」曾國藩幾乎要從心底裏呼喊出來。

南國暮冬之夜,天氣仍然寒冷,今夜曾國藩卻渾身燥熱,他解開舊棉袍上的布扣子,心裡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慰。遠處傳來一陣馬嘶,是值夜的馬伕在添加草料。「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幾百年前辛稼軒的長短句,彷彿就寫的此時他的心情。而曾國藩比辛棄疾幸運,他不必發出「可憐白髮生」的悲歎,他正當年富力強,就可建轟轟烈烈的功業!

「這樣一場堂堂正正的討逆之戰,出兵前夕,應當有一篇檄文!」由辛棄疾的詞,曾國藩忽然想到了駱賓王的《討武氏檄》。當年那場頃刻潰敗,不起任何作用的徐敬業的討伐,本該早被歷史淘汰,就因為有駱賓王的那篇檄文,才使得一千多年來,人們談論不息。自己這次奉旨討伐,必將取得勝利,決不是徐敬業起兵所可比擬的,應當有一篇比《討武氏檄》更好的文章!它要以斑斕的文采,宏大的氣魄,傳神的文字,鏗鏘的聲調,伴隨著這場震古爍今的戰爭流芳百世,讓後人在讀這篇檄文時,緬懷前人的豐功偉績。

曾國藩覺得前代檄文雖多,但除駱賓王那篇外,都非好文章,那是因為都是捉刀者所為。一個以咬文嚼字為職事的文人,怎能有三軍統帥那種吞吐天地的氣概和旋轉宇宙的雄心。這篇文章當由自己親手執筆!

是的,曾國藩本來就是個作文的高手。進翰苑之初,他便跟著梅伯言,入了桐城派的藩籬,對姚鼐的古文很喜愛,並贊同姚鼐的古文理論。曾國藩刻苦鑽研古文的寫作。幾年之間,他便名重京師,求其作文者絡繹不絕,連房師季芝冒的詩集付梓,都請曾國藩代為作序;士人以求得曾國藩一篇文章為光榮。曾國藩深受姚鼐的影響,喜氣勢浩瀚、瑰偉飛騰、雄奇壯大的陽剛之美,作起文來,氣勢充沛,聲光炯然。但他才思並不敏捷,每作一文,都要搜腸刮肚地冥思苦想,有時弄得精疲力竭,寫好後,改而又改,直到他滿意的時候,才拿出來給朋友們看。這最後改定的文章,往往得到文壇的很高評價。但過去所作的數百篇文章,跟將要寫出的這篇檄文相比,算得了什麼!曾國藩想,那些詩序、文序、壽序,那些墓表、墓銘,要麼是借題發揮,要麼是無病呻吟,要麼是礙不過情面而言不由衷,即使寫得再好,也不過只是一篇好文章而已,它決不能跟這篇檄文相比。這篇檄文可以振作士氣,贏得人心,威懾敵人,瓦解脅從。它的作用,甚至能超過一支雄師勁旅,不然自古以來,何以有「傳檄定天下」之說呢?在這樣的檄文面前,一切文人之作都將顯得軟弱無力、黯淡失色。而這篇檄文,今天卻要出自於一個三軍統帥的筆下!這尤其使曾國藩激動不已。古往今來,檄文何止千百,有哪篇是統帥自己寫的?沒有!三軍統帥親擬討賊檄文,就憑這一點,也將以史無前例的榮耀記之於史冊!

曾國藩越想越興奮,他熄滅香頭,走下床來,挑亮油燈,拿出湯鵬所送的荷葉古硯,用道光帝御賜徽墨磨出一硯濃汁,選一張細密綿軟的上等宣紙,握一管兼毫湖筆,迅速地寫出檄文的題目:《討粵匪檄》,然後離開書案,在房間裏背手踱步打腹稿。

油燈一閃一閃地跳躍,照著他疲倦而亢奮的長臉,照著他寬肩厚背的身軀,一會兒把影子拉得長長的,映在牆壁上,如同一根竹竿;一會兒又是一大片陰影,把半邊屋都遮了,如同起了半天烏雲。「這篇檄文一定要超過《討武氏檄》。」曾國藩想。他試圖不落駱賓王的窠臼,設計了幾種不同的佈局,但比來比去,都不如駱賓王的好。無奈,只得步駱氏後塵,先來罵一通討伐的對象。剛提起筆,他又感到困難。駱賓王對武則天熟,武氏許多把柄都在他的手裏。但曾國藩對洪秀全、楊秀清一無所知,對長毛也不甚清楚。在被長毛俘虜的半天中,他也只感覺到長毛的兇惡,恨朝廷命官,但並沒有親眼看見他們做過什麼壞事。不過,長毛畢竟是可恨的,那天倘若沒有康福來救,頭早就被砍了。不管怎樣,長毛都是強盜之列,必須痛罵一頓,以激起國人的仇恨。他提筆寫起來。寫好一段後,又反覆斟酌字句,塗來改去,最後自己覺得滿意了,才輕聲唸出來,看看抑揚頓挫、高低緩急的聲調如何:

為傳檄事。逆賊洪秀全、楊秀清稱亂以來,於今五年矣。荼毒生靈數百餘萬,蹂躪州縣五千餘里。所過之境,船隻無論大小,人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其擄入賊中者,則剝衣服,搜括銀錢。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即行斬首。男子日給米一合,驅之臨陣向前,驅之築城浚濠;婦人日給米一合,驅之登陴守夜,驅之運米挑煤。婦女而不肯解腳者,則立斬其足以示眾婦。船戶陰謀逃歸者,則倒抬其屍以示眾船戶。

讀完這段後,他覺得聲調還可以。近來,曾國藩在軍務之暇,悟出了許多人世訣竅,他把這些訣竅歸之為「八本」:「讀書以訓詁為本,作詩文以聲調為本,事親以得歡心為本,養生以戒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居家以不晏起為本,做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他有時想,待長毛平定之後,在老家再蓋一棟房子,這棟房子裏典藏皇上的封誥和賜物,以及自己這些年所寫的奏摺底本、詩文日記和家中的圖書,就將這棟房子命名為「八本堂」,把這「八本」之說刻在堂上,讓它與皇恩和文冊一起,傳給子孫後代,永保曾氏家道興旺。內容和聲調都使他滿意,曾國藩繼續寫下去。

他想起去年出山前與郭嵩燾的對話。對!必須打起衛道的旗幟,以衛道保教來爭取人心,特別是要激起普天下讀書人的公憤。

曾國藩寫道:

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泉,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也。

他覺得這段寫得很好,很有力量,是自己心中感情的真切流露,也為天下斯文之輩說出了久蓄於胸的義憤。接下去,曾國藩再將洪楊燒學宮、毀孔子木主,污關帝岳王之像,壞佛寺道院城隍社壇等話寫了一段,他要以此激起全社會對太平軍的仇恨。最後,曾國藩宣佈自己「奉天子命,統帥二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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