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衡州練勇 五 一個鍾情的奇男子

發源於邵陽、祁陽兩縣交界山脈的蒸水,上游水淺河窄,不能行船,到了渣江地帶,河面開始寬闊起來,貨船可以在江上暢行無阻。這裡位於衡州城北偏西,水路到衡州有一百一十里。附近幾十里山區的土特產在此處聚集,通過蒸水,運到衡州城,再南由陸路運到兩廣,北經湘江運到長沙,過洞庭到長江,遠銷全國各地。南北物產也由衡州經蒸水用船運到渣江,然後流散到各戶農家去。因為這個緣故,一個小小碼頭,逐漸變成了衡陽、清泉兩縣的最大口岸。渣江鎮上三街六巷,百貨俱全,店舖櫛比,商旅輻輳,不亞於一個中等縣城。由於渣江地面重要,設在衡州城裏的衡陽縣衙門將縣丞官署設置在渣江,以便管理。咸豐二年,縣丞衙門被饑民放火焚毀,現在又修復起來,照舊行使它的職權。

彭玉麟就住在縣丞衙門旁邊一棟簡陋的木板房裏。一早起來,稍事梳洗後,他對母親王氏說:「母親,我到外婆墳上去看看。」

王氏知道兒子篤於情義,從小在外婆家裏長大,對外婆感情很深。自從外婆去世以來,只要玉麟住在渣江,隔不了三五天,便要到外婆墳上看看坐坐,有時呆癡癡的,一坐個把時辰,硬是用雙腳把家門到外婆下葬處之間走出了一條五里長的小路。她對兒子說:「麟兒,你去去就回來,不要停得太久了。」

彭玉麟離開屋門,在一家紙馬舖裏買了些錢紙、線香,沿著草河(蒸水的俗稱)走了兩里多路,然後折入一條小道,迤邐進了一座名叫斗笠嶺的山崗。這是一座湘南常見的不大不小的丘陵,山不高,全是紫色頁巖堆成。這種紫色頁巖,當地老百姓叫它「見風消」——剛挖出來,堅硬如巖石,過十天半月,便散碎如泥沙了,山丘表層盡是暗紅色沙礫。這些沙礫既不裝水,又沒有一點肥性,它成了湘南貧困的象徵。走到衡清一帶眼裏若見著舖滿暗紅色沙礫的山崗,不用說,這裡的農民一定苦不堪言。

斗笠嶺上幾乎沒有像樣的樹木,只有幾株樅樹,矮矮小小的,稀疏的枝幹在寒風中抖動,如同站著幾個缺衣少食的孩子,令人見了既掃興又憐憫。玉麟外婆的墳就葬在斗笠嶺上一塊向陽之地。在外婆墳邊還有一座稍小的墳,立著一塊矮一點的石碑,上面寫著:梅小姑之墓,兩座墳頭各有一株縱樹,這是玉麟十多年前親手栽的,至今仍不到四尺高。

對於玉麟的上墳,王氏總以為兒子是眷念外婆生前的鞠養之恩。其實,玉麟想念外婆,更想念永遠偎依在外婆身邊的梅小姑。玉麟每次上墳,實際上都是來看望小姑的。今天,他照例在外婆墳頭點燃線香,焚化錢紙後,再在小姑的碑下也插了幾支線香,燃起一堆錢紙。他站在墳邊,心裡默默念道:「小姑,我又來看望你了。明天我就要離開渣江,到曾大人軍中去了,將會隨大軍轉戰南北,還不知有不有再來看你的一天。」

望著墳頭被風揚起的片片紙灰,玉麟眼睛變得模糊了,整個身心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玉麟父親彭鳴九因家貧,二十歲時離開渣江投軍,在綠營多年,積功升至安徽懷寧縣三橋巡檢,後又遷合肥縣梁園巡檢。鳴九娶妻王氏。王氏浙江山陰人,父親是個老塾師。王氏十二歲時,父親棄養,母親周氏帶著一子二女守節。王氏擇婿甚嚴,三十歲時才嫁給鳴九。以後王氏的哥哥在安徽蕪湖縣衙門做了個文案小吏,周氏便帶著滿女跟著兒子住在蕪湖。

嘉慶二十一年,玉麟出生於梁園巡檢司署。十歲那年,舅父為玉麟在蕪湖找到了一個品學俱優的先生,於是就在那年告別父母來到蕪湖。玉麟的姨媽五年前正要出嫁時,卻不幸得天花身亡,舅父雖成親多年,卻至今未生得一男半女,外婆王老太太常感膝下冷寂,對於玉麟的到來,真如天上落下一顆星星,歡喜不盡。玉麟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且秉性篤厚,對長輩恭順,深得外婆和舅父母的疼愛。

一個冬天的午後,玉麟放學回家,繞道到附近一座小山上去看臘梅。剛到山腳,見山溝邊躺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臉色青白,兩眼微閉。玉麟嚇了一跳,心想:這女孩一定是病倒在這裡,天氣這樣冷,若不叫醒她,病會加重。他蹲下來,推了推她,喊道:「小大姐,你醒醒。」喊了幾聲,那女孩醒了過來,睜開雙眼望著他,卻不做聲。玉麟問:「你是不是病了?」女孩搖搖頭。玉麟好生奇怪,沒有病,為什麼躺在溝邊?他想了想,又問道:「你是餓得很厲害?」女孩點點頭。

「我扶你起來,你到我家去吧,我請你吃飯。」女孩望著玉麟,仍然沒有做聲,眼睛裡流出兩行淚水。玉麟明白她心裡在感謝。於是扶起女孩,一路攙著她回到自己的家。玉麟把情況跟外婆說了,王老太太也很憐憫,怕餓過頭的人一時受不了硬飯,趕緊熬稀飯給她吃。那女孩狼吞虎嚥吃了兩碗稀飯後,氣色好多了。王老太太又收拾好自己的床舖,要女孩睡到被子裏去暖和暖和。那女孩激動地叫了聲大娘,雙膝跪下去,給王老太太和玉麟磕頭,慌得玉麟趕快扶起她。王老太太要女孩休息,把玉麟拉出門外。王老太太把這事告訴兒子和媳婦,舅父母都稱讚玉麟這事做得好,說心腸好的人今後會有好報,玉麟很高興。

到了掌燈時,那女孩還未醒過來。王老太太進屋,坐在她的旁邊。眼前這個孩子,王老太太越看越像自己的滿女,看看想想,竟然流出了幾滴淚水。過一會,女孩醒過來。她一眼看著王老太太慈祥地坐在自己身邊,心裡暖洋洋的,如同看到媽媽一樣,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大媽」。她向王老太太懇求:「大媽,我不走了,我就留在你這兒吧!我什麼活都會做。」

王老太太吃了一驚:「孩子,你怎麼能不回家,父母怕都要想死你了。」

女孩流著眼淚說:「大媽,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家。」

王老太太扶著女孩坐起,說:「孩子,你為什麼昏倒在路邊,你把詳情給大媽說說吧!」

女孩點點頭,穿上衣,坐在床邊,就像對自己親生的母親樣,傾吐滿腔苦水。

原來,這孩子姓梅,名叫梅小姑,今年十四歲了,是浙江嵊縣人。兩年前,父親得癆病去世,母親哭得死去活來。誰料半年後,小姑十歲的弟弟又得天花死去。兒子的死,給小姑母親沉重的打擊。自那以後,母親便病倒了,家貧無錢醫治,拖了一年多,也下世了。剩下小姑一個女孩子,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小姑雖然沒有讀過書,心眼卻靈秀,裁剪針黹,煮飯燒菜,樣樣都做得好,模樣也長得出眾。街坊鄰里有心腸好的,常常送點東西給她吃。也有人叫她做點女紅,送她些手工錢。這樣過了半年。

有一天,小姑的一個遠房嬸子從合肥回來,曉得了小姑的情況,便笑吟吟地來到小姑的家,對她說:「嬸子領你到合肥去,那裏有一個劇團,班主是我們嵊縣人。你長得漂亮聰明,今後跟班主學戲,一定可以賺大錢出大名。」嵊縣是越劇的故鄉,會哼越調的人很多,小姑也會哼幾句。她不想賺大錢、出大名,但她喜歡唱戲,何況家裏沒有掛牽,去就去吧!

小姑跟著遠房嬸子上了路。一路上,她把嬸子當恩人,盡心盡意照顧她。昨天夜裏,小姑和嬸子落腳在一傢伙舖裏,半夜醒來,發覺隔壁有兩人在談話。聽聲音,一人是嬸子,另一個也是個中年婦女,但不是浙江人的口音。小姑好奇,把耳朵貼著板壁上偷聽。這一聽,嚇得她臉色煞白,手腳發抖,渾身如同掉進了冰窟。原來,她錯把惡鬼當菩薩。這個遠房嬸子,過兩天就要把她賣到一家窯子裏去做婊子,賣笑接客。

小姑想到自己命運的悲慘,一夜裏,淚水把整個枕頭全部濕透了。小姑想:寧願死,也不進窯子。她趁天未亮,便偷偷離開伙舖,不分東西南北,信天跑去,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離開嬸子越遠越好。她又急又怕又冷又餓,走到山溝邊想掬口水喝,剛彎下腰,頭一暈,眼一黑,便倒在水溝邊——

小姑邊說邊哭,王老太太邊聽邊流淚。老太太自滿女去世以後,常常癡心地想帶一個女孩。她憐憫小姑的苦命八字,也喜歡小姑的清秀靈泛,又一口紹興府的鄉音,和兒子媳婦商量後,收下了這個養女。

沒有多久,小姑身體復原了,面孔光潔,白裏透紅,益發顯得標致。她勤快溫柔,樣樣活都幹得好,對王老太太像對親生母親樣的貼心,對老太太的兒子媳婦,也和對親哥嫂樣的親熱,對待玉麟,則更是關心體貼,無微不至。她感激玉麟,是玉麟救了她的命,是玉麟把她帶到這樣好的家庭,今生今世,要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和愛都奉獻給玉麟。她打算自己一輩子不嫁人,今後養母歸天了,玉麟成家了,她就到玉麟家去,為他操持家務,把一個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都用來報答玉麟的再生之恩。

每天一早,小姑都把玉麟上學所用的書和筆墨紙硯整整齊齊地放到竹籃子裏。吃完飯後,她提著竹籃送玉麟到先生家。到了放學的時候,她早早地跑去接他。放學回家後,玉麟喜歡畫畫,小姑就常在一旁幫他舖紙、研墨。傍晚,玉麟休息時,她坐在玉麟身邊,聽玉麟講些古今故事。那些故事多有味啊!慢慢地,她也懂得了不少知識,也跟玉麟學得了幾百個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