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衡州練勇 四 接受船山後裔贈送的寶劍

出南門外不遠便是王衙坪。它坐落在回雁峰腳下。這一帶丘陵起伏,林木繁茂,風景很好。在並排擺著的四口大魚塘旁邊,有一棟年代久遠的青磚瓦房,汪師告訴曾國藩:「船山故居到了。」

門口,王世全帶著四個兒子早已恭候著。王世全說:「曾部堂光臨寒舍,世全父子蒙幸匪淺。」

曾國藩答道:「大儒賢裔,國藩景仰已久,今日陪同恩師前來一償舊願。」

世全陪著曾國藩一行進了大門。曾國藩見大門楹柱上刻著一副筆勢老邁蒼勁的對聯:「武功開一朝國運,文教啟百代群蒙。」在客廳坐下後,王家很客氣地敬獻香茶,又端來滿桌各式茶點。世全殷勤相勸:「寒舍無佳物招待,請大人和各位貴客賞光。」

曾國藩說:「聽恩師說,先生正逢六十花甲大慶,國藩略備薄禮,願先生康健長壽。」

國葆遞上臨出門時準備的,上面繞著一條紅紙的一百兩封銀,慌得世全忙說:「大人請快收回。世全一介寒士,今日與大人初次見面,如何擔當得起!」又轉過臉對覺庵請求,「親家,你幫我說說。」

覺庵說:「伯涵,你如何這樣客氣,弄得老朽都不好意思。」

曾國藩說:「今日送這點薄禮,有三層用意:一為慶賀世全先生六十大壽,二來為祝賀王汪兩家聯姻。二十多年來,我未曾給恩師寄過分文,妹子出嫁,豈可不送點嫁妝?三則略表我對船山公的一點敬意。」

世全、覺庵見他說得如此懇切,只得收下。

吃了一會茶後,曾國藩對世全說:「令先祖學問,近世罕有。國藩當年從汪師求學,便嚮往船山公的特立卓行。先生克紹箕裘,遠承祖業,近年又刊刻令先祖不少遺著,佳惠士林,功德不淺。」

世全欠身答道:「把家先祖所遺舊作刊刻出來,是王氏世代夙願,也是世全的本分。只是世全學力和財力都不副,多年來心願未遂。道光十九年,仰仗新化鄧湘皋先生碩學大才,湘潭歐陽小岑先生又慷慨資助五千餘金,家先祖經學方面的十多種著作才得以梓行。」

「據傳令先祖晚年生活貧困,仍讀書寫作不輟,實為讀書人萬代楷模。」

「家先祖一生清貧,晚年隱居曲蘭湘西草堂讀書著述,甚為困苦。說來寒傖,家先祖當時竟無錢買紙,把別人不要的陳年帳本翻過來裝訂成冊,時有領悟,便記在這些冊子上。臨終時,寫滿字的冊子,滿滿堆了一屋,但生前一卷都無力付梓。」

曾國藩問:「道光十九年前,船山公的書刻印過哪些?」

世全說:「家先祖去世不久,其四子王敔以湘西草堂藏本為據,在衡州刊刻十餘種,總題為《王船山先生書集》,當時印得不多。後來惠江書局又刻了幾種,印得更少。」

「道光十九年的版片印了多少?」曾國藩問。

世全答:「當時一種也只印刷了兩三百部,版片存歐陽小岑家,擬日後再印一點。前些日子,小岑先生來信,說此版已毀於兵火之中。」

「可惜!」客廳裏所有人都同時發出一聲歎息。

曾國藩說:「我於船山公之書所讀不多。在京時,蒙小岑贈送《禮記章句》四十九卷,諸經稗疏考證十四卷,對先生的學問文章欽佩不已。昔孔子好語求仁而雅言執禮,孟子亦仁義並稱。聖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爭,內之莫大於仁,外之莫急於禮。先生注《禮記》數十萬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顯以綱維萬事,弭世亂於無形,功德大矣。」

歐陽老人說:「滌生所論甚是。前明之末,我朝開基之初,將黃南雷、顧亭林、王船山並稱為三大儒。其實,南雷黨同伐異,器宇太狹窄;亭林為學支零破碎,未成體系;唯船山公學問包羅萬象,博大精深,其人品更是高潔,非黃、顧所及。」

覺庵說:「船山公書中處處珍寶,只要留意,開卷可拾。且議論多發所人前未發,其精到細微,非世人可及。就拿對岳武穆的評價來說,後人都說武穆愚忠,為他可惜。船山公慧眼獨具,說武穆正是不忠君,與高宗針鋒相對才遭殺害的。」

世全說:「家先祖認為,武穆是要將抗金進行到底,而高宗趙構卻要向金求和稱臣,因此高宗不能容武穆。」

覺庵說:「更駭人的是,船山先生公然認為武穆滅掉金後,再來攻宋也是無可非議的。」

國葆說:「船山公言之有理,趙構昏庸,武穆取代有何不可!」

羅澤南也說:「此議痛快!」

曾國藩覺得這樣的議論不便多發,萬一傳到朝廷,多少有點礙事。他換了一個話題:「船山公現存有多少後人?」

「大約一百五十餘人。我是家先祖次子攽公之後。」世全答。

曾國藩點頭說:「先生典守船山公舊居,保存了祖宗珍貴遺物。近來世道乖亂,先生守之不易。」

「先祖舊業,世全不敢拋棄,守之雖不易,但也是後人應盡之責任。」

覺庵說:「親家,何不陪伯涵參觀一下船山公遺跡。」

曾國藩說:「正要瞻仰,煩世全先生帶路。」

世全把曾國藩一行領進左邊一間廂房。這裡陳列的多為船山舊物。一進屋,迎面而來的是一幅船山公畫像。畫的是一個容貌清臞的老頭兒,臉特別長,細眉長眼,頭上包著黑布,黑布兩端拖下一尺餘長的尾巴,順著兩耳下來,擱在兩肩上。畫像上題著船山公寫的《鷓鴣天》一首:「把鏡相看認不來,問人云此是薑齋。龜於朽後隨人卜,夢未圓時莫浪猜。誰筆仗,此形骸,閒愁輸汝兩眉開。鉛華未落君還在,我自從天乞活埋。」畫像兩邊貼著船山自撰的對聯:「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世全介紹,這是船山公七十歲壽辰時,請人畫的一張像。曾國藩指著像上方「孝思恬品、霞燦松堅」八個篆字問:「這八個字是誰題的?」

世全答:「這是永曆帝賜贈家先祖的話,為家先祖友人陳天台所書。家先祖的畫像,這裡還有一幅。」世全用手指著對面的牆壁。曾國藩等人轉過臉,看到對面牆上也懸掛著一幅船山公的畫像。像上的老人是一樣的,只是頭上不包布,而戴著一頂處士巾,也有船山自題的《念奴嬌》一首:「孤燈無奈,向頹牆破壁,為余出醜。秋水蜻蜓無著處,全現敗荷衰柳,畫裏圈叉,圖中黑白,欲說原無口。只應笑我,杜鵑啼到春後。當日落魄蒼梧,雲暗天低,準擬藏衰朽。斷嶺斜陽枯樹底,更與行監坐守。勾撮指天,霜絲拂項,皂帽仍粘首。問君去日,有人還似君否!」

曾國藩問世全:「令先祖詩詞集中好像沒有收這首詞?」

世全回答:「的確沒收。什麼原因,現在已不得而知。想必是家先祖興之所致,率爾操觚,書以自嘲,過後又不以為然,便不收進集中。」

曾國藩點點頭。

曾國藩與羅澤南、曾國葆都是首次來此,一一細看,室中收藏了三次所刻的部分書和大部分尚未刊刻的手稿。曾國藩將這些手稿也翻了翻。有個櫃子裏放著船山生前穿戴過的衣帽。最令曾國藩感興趣的是一把古紋斑斕的寶劍。劍鞘為紫銅皮所製,周圍釘著密密的銀釘,五寸長的青銅劍柄,被手磨得珵亮閃光。曾國藩沒有想到王船山的遺物中還有這樣一把古劍,好奇地把它抽出一截,立刻見毫光四射。他脫口而出:「好劍!」便把抽出的部分重新插進劍鞘,又繼續觀看。

過一會,他對身旁的羅澤南說:「待日後戰事平息下來,我輩集資刊刻船山公的全集,這是一件有大功於世的事業。」

羅澤南笑道:「那時滌生牽頭,澤南將全力協助。」

曾國藩說:「一言為定。那時我牽頭可以,校勘就要靠你了。」

澤南說:「我願用十年時間來辦此事。」

國葆笑著說:「羅山師太聰明了,那其實是出錢請你讀十年書。」

三人都笑起來。王世全聽到他們三人的談話,又想到曾國藩稱讚櫃子裏的古劍,便悄悄把汪覺庵叫到一邊,說:「曾大人看來喜愛家先祖那把劍。常言道,寶劍贈壯士,紅粉貽佳人。曾大人正領兵殺敵,需要這種東西,我們留著無用,不如送給他。」

覺庵說:「那太好了,等會你就送給他吧!」

「只怕曾大人不收。」

「你是說他講客氣,不好意思?」

「不是。」

「那是什麼原因?」

「親家,你知道,家先祖是前明的臣子,生前一直不與國朝通往來。曾大人不會有忌諱嗎?」

覺庵沉思一下說:「過會兒我來說幾句話,他自然會收下。」

曾國藩的視線轉到西邊牆上,這裡是近世幾位名人題字。

最前面高懸的是四個楷書字。「衡嶽仰止」。字後有段跋語:「衡山王船山先生,國朝大儒也,經學而外,著述等身,不惟行宜介特,足立頑懦。新化鄧學博來金陵節署,言其後嗣謀梓遺書,喜賢者之後,克紹家聲,固體額以寄。道光十八年四月望總督兩江使者前翰林院編修安化後學陶澍敬題。」接下來還有陶澍聯一副:「天下士非一鄉之士,人倫師亦百世之師。」曾國藩心裡暗暗叫好。再看下去是祁雋藻和許乃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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