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衡州練勇 二 忍痛殺了金松齡

經過嚴格的訓練,兩個月後,這支大部分都是新募勇丁的部隊,陣法整齊、技藝也較熟稔,曾國藩頗為滿意。

這天,一封緊急文書由長沙巡撫衙門遞到衡州桑園街趙家祠堂。文書中說,長毛夏官副丞相賴漢英、殿右八指揮林啟容、殿右十二指揮白揮懷統率十二萬人馬,從金陵出發,溯江攻陷湖口入江西,包圍了江西省垣南昌。九江鎮總兵馬濟美被殺,豐城、瑞州、饒州、樂平、景德鎮、浮梁、泰和相繼失陷,局勢十分危急。已被任命為安徽巡撫,但還在江西與長毛作戰的江忠源和江西巡撫張蕭向湖南求援。駱秉章因此請曾國藩撥兩營勇丁前往江西應援。

「岷樵是向駱中丞求援的,為何不叫鮑提督派兵去呢?發節禮,擺酒宴,沒有想到我們,到江西送死倒想起我們了。」

王錱不是不願意打仗,他心裡早就想把部隊拉出去,和長毛較量較量了。這樣說,只是為出一口怨氣。

「曾大人,雖說這幾個月的訓練,勇丁們的陣法和技藝都大有長進,但畢竟放下鋤頭拿起刀矛的時間還不長。聽說長毛賴漢英是洪秀全的妻弟,最為兇狠善戰,勇丁們不是他的對手。此番還是以不去為好。」塔齊布久於行伍,經驗豐富,勇丁的弱點看得清楚。

王錱鬧的是意氣,塔齊布才是持重之言,但曾國藩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派兩個營去試試。以前打過幾次仗,對手都是小股土匪、會黨,從來沒有跟真正的長毛交過手,書生究竟可否殺敵立功,還沒有把握。於是,羅澤南的澤字營和金松齡的齡字營奉命開赴江西。

幾天後,江西前線傳來捷報:澤字齡字二營,不足千人,殺敗長毛數千,收復安福,解吉安之圍。初試告捷,使曾國藩大為高興。「書生可用!」他對這支人馬充滿了信心。

但不久,前線傳來兇訊:澤字營在南昌附近中長毛埋伏,大敗。哨官哨長易良幹、謝邦翰、羅信東、羅鎮南陣亡。一連幾夜,曾國藩都被這兇訊攪得不能安睡。牛皮癬又發了。

因收復安福之功,被張芾保舉為直隸州知州的羅澤南,在班師回衡州途中,心頭十分沉重。這個理學信徒,一生以王陽明為榜樣,要求自己立聖賢之德、建不世之功。但第一次與長毛較量,便丟掉二十多個兄弟的性命,這中間包括他的四個優秀的弟子。最為傷心的是,羅鎮南是自己未出五服的族弟,回湘鄉後,如何向八叔交代呢?為著減少自己的罪過,他盡量把陣亡勇丁的屍首都找回來,用棺木裝好,準備派人送回湘鄉安葬。他恨自己畢竟實戰經驗少,輕易地便中了埋伏,也恨金松齡在最危急的時候,見死不救,不然,損失也不至於這樣慘重。

那天黃昏,澤字營和齡字營滿懷著收復安福後的勝利心情,應江忠源之請,來到南昌城西南郊。只見永和門外帳篷林立,旋旗蔽空,太平軍約有一萬人馬駐紮在這裡,把個永和門圍得水洩不通。當中一座大營,營門前一根巨大的旗桿上,繡著斗大一個「林」字的杏黃鑲黑邊蜈蚣旗在迎風招展。

在離永和門十里外,羅澤南和金松齡紮下營盤。

羅澤南求勝心切,帳篷一紮好,便邀來金松齡商議。他記得各種兵書上都講偷營劫寨,是速戰速決的好辦法,便向金松齡提出當夜劫營的計策。金松齡跟隨江忠源打過兩年多的仗,知道太平軍的厲害。他對羅澤南說:「劫營固然好,但我軍來到此地,估計長毛已經知道,鳥飛尚有影子,何況一千多號人馬?倘若他們已作好準備,反而弄巧成拙。」

羅澤南說:「今夜二更,我率澤字營去偷襲大營,即使不勝,也可挫傷他們的銳氣。齡字營跟在我後面,勝則乘勢追擊,敗則抵死相救。」

金松齡自知無論聲望、地位以及與曾國藩的關係,都不能與羅澤南相比,只得勉強答應。

這夜,兩營勇丁都沒睡覺。二更時分,羅澤南派出的偵探回來,說長毛都已睡著,站崗巡邏的也沒幾個。羅澤南大喜,親自帶領澤字營走在前面,金松齡帶著齡字營隨後跟著。

一直到太平軍營盤前,四周漆黑,沒有一絲動靜。羅澤南下令直衝大營。令剛下,前哨一片騷亂。原來踩著陷阱了,十幾個勇丁掉了下去。正在這時,只聽得一聲炮響,四周燈火通明,一個年約二十八九的太平軍將領橫刀立馬出現在眼前,對著驚懵了的勇丁們哈哈大笑:「林爺爺已在此等候多時!」這青年將領便是威霸江西的太平軍殿右八指揮林啟容。林啟容年紀雖輕,卻已是太平軍中一位百戰功高的大將。太平軍的營盤四周都挖了陷阱,不是自己人不能識別。這是太平軍安營紮寨的規矩,羅澤南並不知道。羅澤南從駐地啟行的時候,早有探子告訴林啟容。當下一場混戰,澤字營丟下了二十多具屍體。齡字營見勢不妙,後哨變前哨,撤離了戰場。正當林啟容指揮人馬將要全殲澤字營時,永和門內江忠源的部隊聞訊衝出城外,羅澤南才帶著敗兵狼狽衝出包圍圈。

當羅澤南將這場戰鬥的經過報告曾國藩後,引起曾國藩的深深憂慮。羅澤南的失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金松齡的敗不相救。綠營在廣西戰場上與長毛作戰,失敗的主要原因就在此。倘若不對此事嚴加處罰,今後湘勇就會步綠營的後塵,後果不堪設想。羅澤南劫營失之輕率,然其勇氣可嘉。書生帶兵,最怕的就是缺乏勇氣,羅澤南的這種勇氣不可挫傷;儘管金松齡不贊同羅澤南的輕率冒進,但他終究答應了共同行事,即使不答應,也不能見死不救。金松齡罪不可赦。

曾國藩決定將此次澤字營、齡字營江西之行的獎罰大肆渲染一番。

這是一個晴朗的秋日。從北邊飛來的大雁,在演武坪的上空結隊飛過,有時還傳下一兩聲清唳的鳴叫,使人想起「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的名句。千百年來,人們都相信北雁南飛,繞衡州回雁峰飛行三周後,便折轉返回的傳說。其實大雁北來,越過回雁峰,還會繼續南行,直到找到牠們認為滿意的地方,才會成群落下過冬。

演武坪上,五千湘勇按營、哨、隊,面對著指揮台整齊地排列著。曾國藩騎馬來到演武坪,後面跟著的是塔齊布、羅澤南等十營營官。下馬後,曾國藩徑直走上指揮台,幾個親兵執刀跟隨,各營營官則走到本營隊列前。今天指揮台上作了一些簡單佈置。台上正中的旗桿上飄拂著一面明黃長條旗,上面用黑絲線繡著一個碩大的「曾」字。兩邊各插著五面不同顏色的長條旗,比中間那面旗略小一點,旗上方分別繡著「塔」「羅」「王」「李」等各營官的姓。台前方擺一張長桌,用一塊白布罩著。台左右兩邊擺了幾條長凳。曾國藩站在長桌後面,長凳全部空著。按照三、六、九曾國藩訓話的規矩,訓話開始前,各營官跑步到曾國藩面前稟報實到人數、缺席人數及原因。當十個營官都稟報完畢後,曾國藩清了清喉嚨,大聲說:「弟兄們!」演武坪上五千湘勇一律腰板挺直,腳跟靠攏,發出一陣沉重的響聲。「弟兄們,這次澤字營和齡字營出省與長毛作戰,是湘勇創建以來第一次與真長毛交手。這次旗開得勝,一舉收復安福,值得大大慶賀。這證明我們這支由書生和農夫組建起來的隊伍是能夠打仗的。弟兄們,我今天要在這裡重重獎賞澤字、齡字二營。營官羅澤南、金松齡各賞銀五十兩,各營哨官賞銀二十兩,哨長賞銀十五兩,什長賞銀十兩,每個弟兄賞銀五兩。」

底下開始出現騷動,隊伍中有嘰嘰喳喳的聲響,隱隱聽得出輕聲的議論:「真走運,到江西走一趟,就得了這多賞銀。」

「眼紅了吧!莫著急,有你發洋財的時候。」

曾國藩接著說:「今後,我們要到湖北、江西、安徽、江蘇去和長毛打仗,只要大家不怕死,把仗打贏,本部堂每仗要大發賞銀。打了幾仗後,大家都會闊起來。」

曾國藩放眼看指揮台下的勇丁們,一個個臉上泛出興奮的光彩。他停了一下,換成另一番聲調:「但不幸的是,我們在南昌城外誤入長毛的埋伏圈,哨官哨長易良幹、謝邦翰、羅信東、羅鎮南和另外二十二名弟兄以身殉國。我們為英烈的忠魂三鞠躬。」

曾國藩帶頭脫下帽子,台下所有官丁一齊把帽子脫下。曾國藩在台上每鞠一躬,台下的人也跟著一鞠躬。三次鞠躬後,曾國藩接著說:「對這些為國捐軀的英烈,將在他們的家鄉湘鄉縣建祠紀念,使他們的英名留芳百世,永為後代子孫所懷念。」

這時,一個親兵走上指揮台,悄悄地告訴曾國藩:「金松齡已被看起來了。」曾國藩點點頭,他的湘鄉口音突然變得十分嚴厲起來,「弟兄們,我請各位都再想想,大家背井離鄉到衡州來投軍,究竟為的什麼?」

說到這裡,曾國藩用威峻的目光掃了全場勇丁一眼,沒有人做聲。曾國藩今天的訓話,如同早春天氣,一時晴,一時陰,眾人都摸不著頭腦,只有默默地聽著他的下文。

「弟兄們,我看不外兩點,一為保衛鄉里,二為在戰場上建立軍功,陞官發財,上替父母祖宗爭光,下為妻子兒女謀福,也不枉變個男子漢,在世上走一遭。」

曾國藩對勇丁們講話,一慣是一副鄉下腔。他不用文縐縐的語言,也不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