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辦團練 六 大鬧火宮殿

夏去秋來,轉眼到了七月半中元節。十四日這天,綠營兵士每人得了五百錢節禮,又通知十五日放假一天。外委把總以上的軍官,每人都接到一份請帖:十五日下午在天心閣祭弔去年守城陣亡的將士,祭弔儀式結束後,鮑提督宴請。但藩庫沒有給大團三營團丁發一文節禮,包括曾國藩在內,也沒有一個當官的收到請帖。這是對團練的公然歧視!王錱、李續賓、曾國葆等人對這種露骨的不公平待遇氣憤萬分。曾國藩強壓著滿腔怒火,將王錱等人勸阻住,又想方設法,湊了點錢,十四日晚上匆匆發給團丁,總算把大家的怨氣暫時平息了。

團丁們每人分得五百文錢。各營各哨平日的伙食費,也都多少節餘點,多的有五六百文,少的也有三四百文,這些伙食尾子也發給了各人。團丁們絕大部分都是鄉下老實巴交的種田佬,分得的這千把文錢,自己都捨不得用,託熟人帶回去補貼家用;也有的一時找不到熟人,便穩穩當當地藏好,今後自己再帶回去。辰州、寶慶、新寧來的團丁中,也有家中較為殷實的。這些人不在乎這點錢,難得到省城來住,便三五成群吆喝著逛大街、上館子,圖個快活。辰州團丁中有個叫滕繞樹的伢子,平日極羨慕鮑超的武功,想方設法跟鮑超接近,想求鮑超多教給他點武藝。今天得了幾個錢,他約了素日合得來的五個鄉親,商量好請鮑超到火宮殿去玩一玩,大家都說好。

這幾個月來,為報曾國藩的知遇之恩,鮑超盡心盡意地教練團丁,哪裏都沒去過。聽說火宮殿是個好玩之處,滕繞樹一邀,鮑超就滿口答應了。半路上又遇到塔齊布,鮑超說好久不見了,硬拉著塔齊布一起到火宮殿去。塔齊布拗不過,只得從命。一行八人有說有笑,來到了位於坡子街的火宮殿。

火宮殿果然熱鬧。正中是一座蓋著黃色琉璃瓦、斗拱飛簷、上面雕刻不少飛禽走獸的古老廟宇。廟宇裏供奉著一尊火神爺塑像。那火神爺金盔金甲,紅臉紅鬚,眼如銅鈴,舌如赤炭,真是一團正在燃燒的烈火,望之令人生畏。廟宇裏長年住著七八個廟祝。這幾個廟祝主要不是服侍火神爺和接待前來請求保祐的香客,而是管理著廟門前那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市場。

火宮殿四周紅色圍牆包圍了一大片空坪,因為位於長沙鬧市區,久而久之,這空坪便為走江湖跑碼頭的郎中、賣藝人、耍猴的、賣狗皮膏藥的、算命看相的、賣雜七雜八小玩意的集中地,也引起長沙城裏那些游手好閒的人的興趣,賣各色小吃的小販們也到這裡來做生意,廟祝便來管理這塊發財之地。每天夜深,人散走後,他們清掃場地;天亮則開門迎接各種來人。有的生意較好,要跟廟祝長來往的小販,常送些錢給他們,廟祝也就慢慢富裕起來。後來廟祝在空坪上搭起四個大敞棚,棚上蓋著樹皮,分別取名為東成、西就、南通、北達。敞棚遮雨防曬,給賣主和買主都帶來方便。到了過年過節時,還有唱大戲的到這裡來賣藝。這火宮殿也就益發繁華熱鬧,幾乎可以和開封的大相國寺、南京的夫子廟媲美了。

塔齊布、鮑超、滕繞樹等人先進廟宇瞻仰火神爺的尊顏,又跟廟祝閒聊了一番。滕繞樹和那幾個辰州籍團丁做東,請塔、鮑吃火宮殿的名產。這火宮殿雖是集散無定之地,但也有好些賣吃食的小販,一代一代、常年累月在這裡做生意,有幾樣吃食便成了火宮殿傳統的名產。這幾樣名產是:王家的姊妹糰子、蕭家的臭豆腐乾子、謝家的紅燒豬腳、何家的神仙缽飯。逛火宮殿的人,不吃吃這幾樣東西,就不算逛了火宮殿。

塔、鮑一行先來到南通棚。只見這裡是一個說書人在說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詞話》,正說到西門慶貪慾喪身一節,聽眾擠得水洩不通,漫說找個座位,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無奈,只得走到對面的北達棚。棚裏一個耍猴的操著河北口音在叫道:「徒兒們,把連升三級這齣戲,由賽悟空給各位叔叔伯伯兄弟爺們表演一番,請各位指教指教,給俺們捧個場。」

一陣細鑼敲響,一個徒兒捧著三頂不知哪個朝代的官帽走上場。只見那三頂帽子一頂全黑,一頂半紅半黑,一頂全紅,那帽子兩邊是兩個放大的紙糊的黃燦燦的銅錢,用兩根竹棍子與帽子連起來。全紅官帽銅錢最大,全黑官帽銅錢最小。又一個徒兒牽著一隻瘦骨嶙峋的猴子出來。那猴子兩隻眼睛忽閃忽閃,賊溜溜地這邊轉轉那邊轉轉。隨著鑼聲,徒兒用繩子牽著牠一蹶一拐地走圓場。滕繞樹心想:這猴兒的名字倒怪美的,賽悟空,但卻是簸箕比天——太不自量了,莫說不能賽過孫悟空,只怕是孫大聖拔根毫毛吹出的猴子也比牠強百倍。

塔齊布、鮑超等人站著看了一會,見找不到座位,便又出來,轉到東成棚。

東成棚裏,一個賣狗皮膏藥的關中大漢,光著上身,打了一路拳,又耍一頓三節棍,弄得渾身大汗淋漓。那大漢彎腰抱拳,用帶有濃重鼻音的關中腔叫道:「祖傳秘方,名藥配製,馳名江湖,譽滿海內。在下姓沈,陝西米脂人,祖傳十代專配狗皮膏藥。嘿!」那漢子拍了一下光溜溜的胸膛,聲音放高起來,「頭暈目眩,四肢酸脹,腰痛腿痛,頭痛腳痛,男子遺精早洩,勃起不堅,婦女月經不調,長年不育,貼了我沈家祖傳膏藥一帖,立見效果,兩帖過後,病痛消除,三帖四帖,永遠斷根。一百文一帖,一百五十文,買一帖送一帖,要者從速,過時不候。」塔齊布最瞧不起以打拳舞棍來招徠顧客販賣膏藥的人。他認為這些江湖騙子褻瀆了中華武功,略停了一下,便離開東成棚,鮑超、滕繞樹等也跟著出來了。

剛走出來,塔齊布便看到東成棚的東角偏僻處,有一個三十餘歲的漢子正在舒氣運神。他停下腳步,不露聲色地仔細看著。只見那漢子用腳尖點觸地面,雙手空握,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地打出去,腳尖不停地在地上繞圈子,雙腿微屈,整個身子看去輕飄飄的。看那漢子臉上,卻神色凝重,嘴唇緊閉,兩腮泛紅。塔齊布注目看了半晌,大步走上前去,雙手一拱:「大哥請了!」

那漢子停住,看塔齊布一身戎裝,便客氣地回答:「將軍請了!」

塔齊布說:「在下適才間看大哥行步運拳的架式,想冒昧請問一句:大哥打的是不是巫家拳?」

那漢子面露喜色,說:「將軍好眼力,鄙人剛才打的正是巫家拳。」

「大哥拳法,嚴謹緊湊,外柔內剛,深得巫家拳法之精蘊。大哥拳術造詣,當今少有。」

「將軍過獎了。」

「大哥,恕在下唐突。大哥這等本事,埋沒在這勾欄瓦肆之間,豈不可惜?何不以此報效國家,且可光大巫家拳術。」

「鄙人並非長住此地。」漢子說,「因前幾日過忙,未遑練功,今日偶爾路過此地,得點空閒,故略為舒展一下筋骨。將軍勸我報效國家,莫非要鄙人投軍麼?」

「正是。」塔齊布說。

漢子哈哈一笑,說:「時下之綠營,也可以談得上報效國家的軍隊嗎?」

塔齊布臉一紅,立即說:「我並非勸大哥投奔綠營。目前長沙另有一支人馬,急需你這樣的人才,你可願去?」

「哪支人馬?」

「曾大人曾國藩辦的團練,現有三營一千多號人馬。」

那漢子又是一笑,說:「將軍,你我初次相交,我看得出,你是個有本事有血性的男子漢,故願和你多說幾句話。依我看,不獨我不應去投綠營投團練,我還勸將軍也及早解甲歸田為好。二千年前南華真人便已經看透這一切,什麼江山社稷,實際上只是蝸角罷了。你說辦團練的是『爭』大人?哎!世道壞就壞在一個『爭』字上。古往今來,一個『爭』字,害得人世間互相仇恨殘殺,永無休止。還是南華真人說得好:『榮辱立然後睹所病,貨財聚然後睹所爭。』看輕榮辱,不慕貨財,無病無爭,世界才能安寧呀!時候不早,將軍自愛,後會有期。」說罷揚長而去。塔齊布搖搖頭,走進了西就棚。

這是最後一個棚子了。棚子裏較為安靜。一張桌子邊,有個遊方郎中在給一個老婆子診脈。一個瞎子坐在幾個桌子之間的空隙處。那瞎子呆頭呆腦的,面前攤開一張大紙,紙正中畫了個太極圖,圖右邊寫著「點破迷途君子」,左邊寫著「指引久困英雄」。繞樹看了好笑,說:「自己這副要飯的相,黑白不分,晝夜不明,還要指引別人,真正可笑!」

塔齊布說:「自然也有人甘願聽他的瞎扯,不然,他也不會天天擺攤子了。」

那瞎子聽到說話聲了,忙喊:「算命抽花水啦!專講實話,不打誑語。」

眾人都笑了。恰好有一桌人會了帳,滕繞樹趕緊佔了這張桌子。招呼塔、鮑等人坐好後,他和另外兩個辰州勇忙著張羅,一會兒,捧來一罈白鶴液老酒,端著一大盤臭豆腐乾、四籠姊妹糰子,每人面前再擺一大碗紅燒豬腳,又叫來幾個炒菜。大家津津有味地吃著。滕繞樹問塔齊布:「塔爺,剛才你老對那個打拳人為何如此客氣?我看那人的拳術也平平,比鮑哨官差遠了。」

塔齊布未及回答,鮑超搶著說:「這人的拳術不錯,你不懂,不要看輕人家了,只不過我一時沒有看出他的路數來。塔大哥,你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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