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墨絰出山 五 郭嵩燾剖析利害,密謀對策,促使曾國藩墨絰出山

陳敷返回湘鄉縣城旅店,將此行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郭嵩燾。嵩燾大喜道:「廣敷兄,你不僅會看相看風水,巧舌如簧,還會察訪民情,連荷葉塘死了幾百年的賀三婆婆的墳都給你派上用場了。」

陳敷得意地笑道:「賀三婆婆的墳給那塊風水寶地作了最好的證明。不然,我與曾侍郎素不相識,他們何以會相信我呢?」

郭嵩燾也笑道:「不是賀三婆婆給你的寶地以證明,怕是你的寶地是受賀三婆婆的啟發吧!」

陳敷大笑起來。笑完後,正色道:「筠仙,你不要說風涼話。這風水地學的確不可不信。你想想看,若不是父母葬得好地,朱元璋一個要飯的和尚,怎麼會當起九五之尊來呢?」

郭嵩燾點點頭說:「對風水之說,我取聖人的態度,也學個子不語:既不信,亦不貶。」

「幸好曾侍郎一家不取你的態度。不然,我這一套就吃不開了。」陳敷一邊說,一邊收拾行李,「筠仙,對曾侍郎,我講的是虛,你這次去要講實,實實在在地剖析局勢,打消他的顧慮。他不是二十幾歲的熱血青年,不會因為我那幾句空頭話,就會不顧一切地出山辦事。曾侍郎常對人說要實事求是。我那一番話,會對他起些作用,但關鍵還在於你的實話。我們就此分道揚鑣。我去寶慶府尋一個方外友人。你此番去,必定會和曾侍郎一道出來。好自為之吧,前程大得很。」

「兄台不要走,我們一起辦吧!」

「我是閒雲野鶴,疏懶慣了,哪裏耐得那種煩劇。」陳敷笑道,「賢弟珍重,後會有期!」說罷,飄然向寶慶方向走去。郭嵩燾也急忙收拾行裝,離開旅店,向荷葉塘出發。

陳敷走後的當天下午,湖南巡撫衙門遣人送來一封咨文。

咨文轉錄兵部火票遞來的上諭:前任丁憂侍郎曾國藩籍隸湘鄉,於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該撫傳旨,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民搜查土匪諸事務,伊必盡力,不負委任。欽此。

曾國藩想,這是不是鏡海先生密薦的結果呢?陳敷前腳走,上諭後腳便跟來了,難道真的就如這個江右山人所預言的:後半生將要由此而入閣拜相、封侯賜爵?他緊閉房門,燃起一炷清香,盤坐在床上。在裊裊香煙中,他微閉雙眼,如同老僧入定般,塵世的一切都已遠去,靈府深處一片澄靜,思路格外地清晰。這是他十年前跟隨唐鑒讀書,從唐先生那兒學來的訣竅。曾國藩治學不主門戶,善於貫通各家學派。唐鑒有一次告訴他:「最是『靜』字功夫要緊,大程夫子是三代後聖人,亦是『靜』字功夫;王文成亦是『靜』字有功夫,所以他能不動心。若不靜,省身也不密,見理也不明,都是浮的。」

唐鑒的話指點了他。他想到老莊也主張靜,管子也主張靜,佛家也主張靜,看來這「靜」字是貫通各家學派的一根主線,正是天地間最精微的底蘊,所以各家學派都在這一點上建立自己的養性處世理論。管理國家也要這樣,人們常稱讚治國賢臣都是「每逢大事有靜氣」的人物。心靜下來,就能處理各種紛亂的軍國大事。從那時起,他每天都要靜坐一會,許多為人處世、治學從政的體會和方法,便都在此中獲得。尤其在遇到重大問題時,他更是不輕易作出決定,總要通過幾番靜思、反覆權衡之後,才拿出一個主意來。為讓氣氛更寧馨些,還往往點上一支香。每見到這種情況,家人有再大的事也不打擾他。

無論是為皇上分憂,還是為實現個人抱負,曾國藩認為都不應該推辭這個使命。十多年來,皇恩深重,皇上的江山和他自身及整個曾氏家族都早已聯成一體。現在皇上要臣下臨危受命,他怎能辭而不受?何況早在家鄉讀書時,他便立志,此生定要做出一番大事業。進了翰林院以後,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文要有韓愈的成就,武要有李泌的功績,從而彪炳史冊,留名後世。自從升授禮部侍郎以後,他便更加躊躇滿志。幾年來,除戶部外,他遍兼五部侍郎。國家大事,他件件都能應付裕如。在兼管兵部時,他遍讀歷代兵書,尤愛讀《孫子兵法》和戚繼光的《練兵實紀》《紀效新書》。眼看時局動亂,心中隱然以救世拯民者自居。他賦詩明志:「樹德追孔孟,拯時儷諸葛。」立志做孔孟諸葛亮一流的人物。現在長毛作亂,危及兩湖,看來還有蔓延北去東下的危險,朝廷視之為心腹之患。拯國難,紓君憂,不正當其時嗎?何況自己已與長毛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他恨死了這幫犯上作亂的叛逆。受命出山吧!驀然間,又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他想起去年的一次朝會——

乾清宮正殿。當年的太子奕(左言右寧)、現在的年輕皇上,端坐在寶座上。他登基已一年多了,改號咸豐。

在曾國藩看來,皇上好像有一股勵精圖治的勁頭。一年多來,皇上廣開言路,重用賢臣,頗思有一番作為。比起道光帝晚年來,朝中充滿了生氣。曾國藩因為遍兼五部,深知國事已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連年乾旱、蟲災,有的地方幾乎是顆粒無收,而各級官吏的徵搜敲詐則有增無已,到處是流離失所的饑民,是赤地千里的荒土。而更可怕的是,十餘年間,九卿無一人陳時政之得失,科道無一摺言地方之利弊,京官辦事退縮、瑣屑,外官辦事敷衍、顢頇。上個月,曾國藩上了一摺,指出當前國家有兩大病患,一是國用不足,二是兵伍不精。他建議裁汰五萬綠營兵,以裕國用。奏摺送上去,倒是很快地就批下來了,但只有「知道了」三個字,弄不清楚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曾國藩只有輕輕歎息而已。

今天的朝會上,有幾個大臣談到廣西的戰事。洪秀全扯旗造反已近一年,每當談起這件事,滿朝文武,無不變色。大家心裡都清楚,八旗駐防兵和綠營加在一起,雖然將近百萬,但根本不能打仗;派遣大學士賽尚阿為欽差大臣去督軍,那其實也是無濟於事的。

曾國藩站在朝班中,想到國家經緯萬端,最終歸於天子一人。對年輕的咸豐帝,他充滿希望。皇上若能這樣繼續下去,端正聖躬,發憤圖強,則國事尚可為。想到這裡,他把早已準備好的幾點意見重新清理一下,從隊伍中走出來,跪下奏道:「臣聞美德所在,常有一近似者為之混淆,若對此辨之不早,則流弊不可勝防。臣竊觀皇上生安之美德,約有三端,而三端之近似,亦各有流弊,不可不預防其漸,請為我皇上陳之。」

兩班文武聽到這裡,嚇得一聲不敢吭。這曾國藩今天變成了虎膽豹心,竟然敢說皇上的不是!有人偷眼看了下皇帝。

但見「正大光明」匾下那位年方二十、瘦瘦精精的天子正在聽著。或許是曾國藩的湘鄉官話不大容易聽得懂的緣故,皇帝的臉上並無任何錶情。在曾國藩略為停頓的當兒,咸豐帝微微一怔,說:「卿只管說下去。」

曾國藩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臣每觀皇上祭祀肅雍,跬步必謹,而尋常蒞事,亦推求精到。此敬慎之美德也。而辨之不早,其流弊為瑣碎。自去歲以來,廣林、福濟、麟魁、惠豐等都以小節獲咎。此風一長,則群臣皆務小而失大。即為廣西一事,其大者在位置人材,其次者在審度地利,又其次者在慎重軍需。而此三者,籌措中都有失誤。」

咸豐帝臉色已見不懌,為顧全體面,也怕堵塞言路,他沒有發作,只是不大耐煩地打斷曾國藩的話:「第二端呢?」

「臣聞皇上萬幾之暇,熙情典籍,游藝之末,亦法前賢。此好古之美德也。而辨之不細,其流弊徒尚文飾,亦不可不預防。去歲廣開言路,然群臣所奏,大抵以『知道了』三字了之。間有特被獎許者,手詔以褒倭仁,未幾而疏之以萬里之外;優旨以答蘇廷魁,未幾而斥為亂道之流,是鮮察言之實意,徒飾納諫之虛文。」

咸豐帝見曾國藩先是指責他處理廣西軍務失措,現又說他納諫是虛,不覺大為惱火,本想不讓他說完,但又想知道下文,於是帶著怒氣地指示:「曾國藩奏語宜短,快說下去!」

曾國藩聽到這句話,頓時感到腳腿發顫,虛汗直流。「是!」

他鎮靜一下,決心一吐為快:「臣又聞皇上娛神淡遠,恭己自怡。此廣大之美德。然辨之不精,亦恐厭薄恆俗而長驕矜之氣,猶不可不防——」

「狂悖!放肆!」咸豐帝再也不能忍受了。一年來,臣工們也曾上過不少指責時弊,規勸皇上的奏疏,但語氣都極為委婉溫和。對這樣的奏疏,咸豐帝看得下。儘管文字用得婉轉,但用意他還是明白的,他喜歡臣下都用這樣的語言奏對。

他沒有想到,今天曾國藩在眾多文武面前,居然用「失誤」「虛文」「驕矜」這樣尖刻的語氣來指責,他感到自己至高無上的尊嚴受到挫傷,怒火中燒。曾國藩分明是瞧自己只是剛過弱冠的年輕人,才敢於如此肆無忌憚。今日如不給他點顏色看看,怎能建立起自己的威望?他厲聲喝道:「曾國藩所奏純屬想像之詞,並無實在內容。如此以激辭上奏而沽忠直之名,豈不虛偽?豈不驕矜?該當何罪!」

兩班文武見咸豐帝盛怒,莫不戰慄異常。慌得大學士祁雋藻忙出班叩首奏道:「曾國藩所奏狂悖,罪該萬死。但姑念他敢於冒死直諫者,原視皇上為堯舜之君。自古君聖臣直,懇求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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