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墨絰出山 四 陳敷游說荷葉塘,給大喪中的曾府帶來融融喜氣

郭嵩燾五年前中進士點翰林,還未散館,母親便病逝,幾個月後,父親又跟著母親去了,於是他母憂、父憂一起丁。太平軍圍長沙時,他估計馬上就會到湘陰來,遂舉家遷移東山梓木洞。在幽深的山谷裏,郭嵩燾詩酒逍遙,宛如世外神仙。

這幾天好友陳敷來訪,他天天陪著陳敷談天說地,訪僧問道。

陳敷字廣敷,江西新城人,比郭嵩燾大十餘歲,長得頎長清臞。陳敷為學頗雜,三教九流、天文地理,他都曾用功鑽研過;更兼精通相面拆字、卜卦扶乩、奇門遁甲、陰陽風水,頗有點江湖術士的味道。

這天,郭嵩燾正與陳敷暢談江湖趣事,家人送來左宗棠的信。

「這真是一句老話所說的: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郭嵩燾看完信,十分感慨地說,並隨手將信遞給陳敷,「我來梓木洞才多久,就好像與世隔絕了似的。不知季高已當上巡撫的師爺,更不知滌生已奔喪回到荷葉塘。真正是神仙好做,世人難為。」

郭嵩燾說話間,陳敷已把信瀏覽了一遍,笑著說:「左師爺請你當說客哩!」

「我和滌生相交十多年,他的為人,我最清楚。這個使命我大概完成不了。」

「也未見得。」陳敷頭靠牆壁,隨隨便便地說,「曾滌生侍郎,我雖未見過面,但聽不少人說過,此人志大才高,識見閎通,是當今廷臣中的鳳毛麟角。他素抱澄清寰宇之志,現遇絕好機會,豈會放過?我看他的推辭,只是做做樣子而已。筠仙此去,我包你馬到成功。」

「兄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郭嵩燾搖搖頭說,「曾滌生雖胸有大志,但處事卻極為謹慎。一事當前,顧慮甚多。這樣大的事情,要說動他,頗不容易。況且他在籍守制,亦是實情。別人墨絰在身,可以帶孝辦事,官場中甚至還有隱喪不發的醜聞。但曾滌生素來拘於名節,他不會做那種惹人取笑的事。再說他一介書生,練勇帶兵,非其所長,能否有大的成效,他也不能不有所顧慮。」

陳敷笑笑:「你還記得他的那首古風麼?」

「不知你說的是哪一首?」

「曾侍郎的詩文,海內看重,每一篇出,士人爭相傳誦,我亦甚為喜愛。你是他的好友,於他的詩作自然篇篇都熟。我背幾句,你就知道了。」陳敷搖頭晃腦地吟唱,「生世不能學夔皋,裁量帝載歸甄陶。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三年海國困長鯨,百萬民膏餵封豕。諸分密勿既不藏,吾徒迂疏尤可恥。高嵋山下有弱士,早歲儒林慕正軌。讀史萬卷發浩歎,餘事尚須效臏起。」

「知道知道,這就是那首《戎行圖》了。」

「讀其詩,觀其人,我以為,謹慎拘名節是其外表,其實,他是一個渴望建非常之業,立非常之功,享非常之名的英雄豪傑式的人物,而不是那種規規然恂恂然的腐儒庸吏。」

郭嵩燾不禁頷首:「仁兄看人,燭幽顯微,真不愧為相面高手。」

說罷,二人一齊笑起來。過一會,陳敷問:「你剛才提起相人一事,我問你一句,曾侍郎是否也信此事?」

「滌生最喜相人,常以善相人自居。」

「這就好!」陳敷得意地說,「在梓木洞白吃了半個月的飯,無可為報,我陪你到湘鄉走一遭,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郭嵩燾是個極聰明的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連忙說:「好極了!有仁兄相助,一定會成功。」

過幾天,郭嵩燾、陳敷二人上路了。他們先到長沙見過左宗棠。左宗棠拿出一封翰林院侍講學士周壽昌的信。郭嵩燾看完信後很高興,說:「荇農這封信來得及時,正好為我此行增加幾分力量。」便向左宗棠要了這封信,繼續向湘鄉走去。

這一天,二人來到湘鄉縣城,揀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住下。夜裏,郭嵩燾將曾國藩的模樣細細地向陳敷描繪一番,然後又將曾氏一家的情況大致說了說,並仔細畫了一張路線圖。

第二天一早,陳敷告別暫留縣城的郭嵩燾,獨自一人向荷葉塘走去。當天晚上宿在歇馬鎮。次日午後,陳敷遠遠地望見一道粉白色圍牆,便知曾府已經到了。他緩步向曾府走去,見禾坪左邊一口五畝大塘的塘埂上站滿了人。十多條粗壯漢子正在脫衣脫褲,個個打著赤膊,只穿條短褲。湖南的初冬,天氣本不太冷,且今天又是一個少見的和暖日子。那些漢子們喝足了燒酒,半醒半醉的,吆喝一聲,毫不畏縮地牽著一張大網走向水中,然後一字兒擺開,向對岸游去。一會兒,塘裏的魚便嚇得四處蹦跳。頭大身肥的庸魚在水面驚慌地拱進拱出,機靈強健的鯉魚則飛出水面,翻騰跳躍。站在塘埂上的觀眾,也便飛躍著跑向對岸。塘裏打魚的漢子們開始收網了。兩邊的人把網向中央靠攏,數百條肥大的草、鯉、鰱、青、庸魚東蹦西跳。陽光下,銀鱗閃耀,生機勃勃,煞是逗人喜愛。

陳敷這時看見塘埂上站著一位長臉美髯,寬肩厚背、身著青布長袍的中年人,正在對人指指點點說著話,不時發出哈哈大笑聲,隨著魚網的挪動而移步,像個孩子似地喜笑顏開。陳敷心想:這人大概就是曾國藩了。常聽人說曾國藩嚴肅拘謹,一天到晚正襟危坐,但眼前這人卻天真畢露,純情爛漫。「難道是他的弟弟?筠仙說曾國藩有個弟弟極像他。」陳敷想。他走上前問:「請問大爺,曾侍郎的府第在這裡嗎?」

「正是,先生要找何人?」

「山人聞曾侍郎已回家奔母喪,特來會他一會。」陳敷見那人收起笑容後,兩隻三角眼裏便射出電似的光芒,心中暗暗叫絕。

「先生會他有何事?」

「山人雲遊湘鄉,見離此不遠的兩屏山,有一處吉壤,這塊地,全湘鄉縣沒有任何一人有此福分,唯獨曾府的老太太福壽雙全,可配葬在那裏。故山人特來告知曾侍郎。」

那人面露微笑說:「鄙人正是曾國藩。」

陳敷忙說:「山人不知,適才多多冒犯大人。」說罷,連忙稽首。曾國藩爽朗一笑:「先生免禮。國藩今日在籍守喪,乃一平民百姓,先生萬勿再以大人相稱。賤字滌生,你就叫我國藩或滌生吧!」

陳敷原以為曾國藩必定是個城府極深的人,見他如此爽快平易,不覺大喜,不待曾國藩問,便自我介紹:「山人乃江右陳敷,字廣敷,欲往寶慶尋一友人,路過貴鄉,聞大人,」

陳敷話一出口,又含笑改口,「聞大爺已丁憂回籍。欲來拜謁,恨無見面之禮,也不知老太太已下葬否,遂在附近私下尋找四五天,昨日覓到一塊絕好吉壤,故今日專來拜訪。」

「難得先生如此看得起,令國藩慚愧。請先生到寒舍敘話。」

曾國藩帶著陳敷進了書房,荊七獻茶畢,曾國藩說:「剛才先生說在兩屏山覓到一吉壤,國藩全家感激不盡。實不相瞞,家母靈柩一直未下土,為的是在等地仙的消息。」

「尋常地仙,不過混口飯吃而已,哪裏識得真正的佳城吉壤。」

「誠如先生所言。鄙人早先本不信地仙,家大父生前亦不信三姑六婆、巫師地仙。」

「混飯吃的油嘴地仙,固不值得相信,但風水地學卻不能不信。」陳敷正色道,「當年赤松子將地學正經《青囊經》三卷授黃石公,黃石公又將它傳給張良,張良廣收門徒,傳之四方,造福人類。其中卷《化機篇》說得好:『天有五星,地有五形,天分星宿,地列山川,氣行於地,地麗於天,因行察氣,以立人紀。』地氣天文本為一體。人秉天地陰陽二氣所生,豈能不信地學?地學傳到東晉郭景純先生,他著《葬書》,將地學大為發展,並使陰宅之學更臻完善。《葬書》上說;『佔山之法,以勢為難,而形次之。勢如萬馬,從天而下,其葬王者。勢如巨浪,重嶺疊峰,千乘之葬。勢如降龍,水繞雲從,爵祿三公。勢如重屋,茂草喬木,開府建國。勢如驚蛇,曲屈徐斜,滅國亡家。勢如戈矛,兵死形囚。勢如流水,生人皆鬼。』可見,這陰宅之學,功夫深得很,不是輕易能探求得到的。」

曾國藩聽陳敷說出這番話來,知他學問淵懿,遂點頭說:「先生之言很有道理。自從家祖母下葬七斗沖,鄙家發達之後,國藩也就相信陰宅地學了。」

「令祖母下葬七斗沖後,家裏有哪些發達?」

「自從家祖母葬後,第二年,國藩便由從四品驟升從二品,後來六弟入國子監,九弟亦進了學。」

陳敷哈哈笑道:「令祖母下葬的七斗沖,山人特地去看過。那裏前濱涓水,後傍紫石山,出路仄逼,草木不豐,只能算塊好地,夠不上吉壤佳城,所以它只保祐得大爺官升二品,令弟亦只能入監進學。七斗沖何能跟兩屏山相比!這兩屏山葬地,」陳敷說到這裡,有意停了一下,兩目注視曾國藩,見他凜然恭聽,便輕輕地說,「不是山人討好大爺,這兩屏山葬地,將保祐尊府家業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日後將成為當今天子之下第一家。」

曾國藩兩隻三角眼裏射出驚詫而灼熱的光輝,激動地說:「倘若真如先生所言,國藩將以千兩銀子相報!」

陳敷搖頭,淡淡一笑,說:「山人生計自有來路,這些小技,乃興之所至,偶一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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