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墨絰出山 一 謝絕了張亮基的邀請

湖南鄉下有躲生的習俗。

十月十二日,是曾國藩進四十三歲的生日。自從道光十九年冬散館進京,他已是十二個生日沒有在家過了。父親和弟妹們暗暗在準備為他熱熱鬧鬧辦一場生日酒。遠近的親朋好友早就在打聽消息。他們中間有真心來祝賀的,但更多的是藉此巴結討好。

曾國藩童稚時期,正是家境最好的時候,後來弟妹漸多,父親館運常不佳;叔父成家後亦未分興,叔母多病,藥費耗去不少。到他十多歲後,家境大大不如前,因而從小養成了儉樸的生活作風。回家來,他看到家裏的房屋起得這樣好,宅院這樣大,排場這樣闊綽,又驚異又生氣。母親的發喪酒辦了五百多桌,驚動四鄉八鄰,也是曾國藩不曾想到的。他把幾個弟弟重重地責備了一頓,為著表示對他們這種講排場、擺闊氣的不滿,他決定不辦生日酒,並到離家十五里路遠的桐木沖南五舅家去躲生。

南五舅對此很感動。外甥回家兩個月來,不知有多少闊親朋來接他去住,他都謝絕了,唯獨看得起自己這個窮舅父,一住便是幾天,給老娘舅很增了光彩。

曾國藩也的確敬重這個既無錢又無才的南五舅。南五舅是國藩母親的嫡堂兄弟。他也讀過幾年私塾。後來父親死了,家道中落,他輟學在家種田,過早地肩負起家庭重擔。南五舅為人忠厚樸訥,從小起就對國藩好,人前人後,總說國藩今後有出息。國藩兩次會試落第,心裡不好受,南五舅都接他到桐木沖,一住就是半個月,常鼓勵他: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不要怕挫折,多幾番磨練,日後好幹大事業。

丁酉年冬,曾國藩第三次進京會試。家中七湊八拼,總共只有二十千錢,向人借貸,一個銅子也沒借到,曾國藩心裡難受極了。忽然,南五舅喜沖沖地跑來:「寬一,我這裡有十二千錢,湊起那二十千,就有三十二千了,節省點用,也可以到達京師。」

曾國藩高興得直流淚,一把收下,當時也沒問:南五舅怎麼一下子會有這多錢。到了京師才想起,寫信問家裏,才知道南五舅把僅有的一頭小黃牛賣了!

曾國藩始終記得南五舅的大恩。那年從四川主考回來,得了三千兩銀子的程儀。他寄回家一千兩,特別指明從中分出一百兩給南五舅。以後升了侍郎,俸金多了,他每年都送二十兩銀子年禮。

這幾天,他和南五舅談年景,知道荷葉塘種田人這些年來日子過得很艱難,田裏出產不多,捐派卻年年增加。遇到天災人禍,有的甚至家破人亡,幾年來減少十多戶。自從四月來,又增加辦團練的捐派,每戶見人捐五百,百姓怨聲載道。南五舅還悄悄告訴國藩,荷葉塘還有人希望長毛成事,好改朝換代,新天子大赦天下,過幾天好日子。這些都使國藩大為吃驚。

南五舅家人客少,清靜。一早起來,曾國藩按慣例臨了半個時辰的帖後,開始給京師的朋友寫信。隨後,又給兒子寫了一封長長的家信。長子紀澤今年虛歲十四,該讓他慢慢學習辦事了。曾國藩將家眷離京回籍前應在京師辦的事,一一寫給紀澤,寫好了,又細細地從頭至尾看一遍,數一數,一共有十七條。正準備封緘時,又拿出一張紙來,補充三件事。

一是告訴兒子如何處理家裏的三車三騾,大騾子小騾子當初買時用了多少銀子。二是傢具都送給毛寄雲一人,不要分散了,因為傢具少,送一人則成人情。三是要兒子做一套新衣服,以便在祖父面前叩頭承歡。

他將這張紙連同剛才寫好的六大張紙一起折起來,放進信套裏,小心地封好。正要提筆寫封面,江貴進門來:「大爺,巡撫張大人來了一封信,老太爺請你老回家去。」

曾國藩忙與南五舅告辭,和江貴回家。剛進家門,四弟便喜滋滋地說:「哥,聽說是張大人的親筆信!」

說著,把一個尺餘長的大信套遞給國藩。由於曾國藩的身分和地位,使得他在諸弟中有著崇高的威望。對大哥,弟弟們敬若神明。儘管信使說信中講的是張大人請國藩晉省辦團練事,荷葉塘都團總曾國潢急於知道內中的詳細,卻沒敢私拆哥哥的信。

曾國藩拆開信封,果然是張亮基的親筆。巡撫的信寫得很親熱,先是對國藩喪母表示沉痛哀悼,說自己當時遠在昆明,不能前來弔唁,後在戰火中來到長沙,又抽不出身,心裡很覺得對不住,只好明年清明再到荷葉塘來掃墓;繼而又把自己如何敬慕的心情說了一番。最後講到此次長沙被圍,好不容易才打退長毛,請國藩為桑梓父老著想,出山來長沙辦團練。信的末尾這樣寫道:亮基不才,承乏貴鄉,實不堪此重任。大人乃三湘英才,國之棟樑,皇上倚重,百姓信賴,亟望能移駕長沙,主辦團練,肅匪盜而靖地方,安黎民而慰宸慮;亮基也好朝夕聽命,共濟時艱。

曾國藩將信細細地看了兩遍,又重新放進信套裏,鎖進櫃子中。這幾天和南五舅扯家常,越扯越對湖南吏治的印象壞。早就聽說湖南官場腐敗,兩個多月來的所見所聞,果然如此。這種環境怎能辦事!何況張亮基、潘鐸等人都不熟。練勇在幾十年前平白蓮教造反時,為朝廷立了大功。白蓮教事畢,練勇也就全部撤了。近十幾年來,雲貴一帶地方不靖,又相繼在各州縣辦了一些團練,但鮮有成效。聽南五舅的口氣,百姓似乎並不擁護。為驗證南五舅的話,國藩將四弟喚進內室。

一聽哥哥招喚,曾國潢便進來了。在曾氏五兄弟中,國潢天分最低,但偏生又最愛出風頭。羅澤南要他當個都團總,他便如同做了一品大員,得意洋洋,在鄉民面前拿大裝腔,趾高氣揚的。曾國藩有點看不慣,回來這麼久了,有意不問他辦團練的事。國潢想在哥哥的面前賣弄,見哥對此毫不感興趣,幾次話到嘴邊又嚥下去了。現在哥主動來問他湘鄉辦團練的事,這下正搔到他的癢處。他興致勃勃地告訴哥:「今年四月,長毛攻破廣西永安,竄至全州,逼近楚境,朱明府即在我縣舉辦保甲,並令練族練團,互相保護。一族議定族長、房長,或四族,或五族合為一團。團議定團長、練長。各家各戶男子年滿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的一律入團練。每人自製號褂一件、器械一件。早晚在家操演,一遇賊警,由團長、練長、族長、房長帶赴有事之處。平日無事,各安本業。團長、練長等每月會議兩次。」

「經費怎麼來?」曾國藩問。

「團練一切由各家自己開銷,不要多少經費。」

「總要點錢吧!團長、練長每月聚會兩次,在誰家吃飯?」

「當然是要點經費。各團各族自己規定,有的按人口出,一人一百文、兩百文的,有的則由幾戶殷實人家出。」

「你說一人出一百兩百,南五舅說他們一人出五百,怎麼相差這樣遠?」

「有的族長黑心,想趁這機會撈一把。」

「澄侯,看來這團練中有弊端。剛建不久,就有人想從中謀私利。再辦些時候,會幹更多壞事。」

「是的,有的團丁還借機做壞事。如借禁賭行敲詐,借查夜行姦淫。聽說添梓坪就發生了幾起。」

「你說早晚操演,我回來兩個來月了,怎麼沒見過你們操演?」

「剛成立時,操演過幾回,後來漸漸懶散了,再加上長毛又沒來,有兩三個月沒練了。說早晚操演,那是寫在紙上的規定。」

「也有操演得好的嗎?」

「有。縣城附近幾個都,由羅山帶著璞山、希庵兄弟等親自指揮,據說蠻像個樣子。」

「澄侯,你說團練辦好,還是不辦好?」

「我看還是辦好,至少可以對付小股土匪、搶王〔註:搶王:湖南方言。指小股明火執仗打劫的人。〕。不過,按現在這樣辦下去,可能怕只是神氣了幾個長字號,百姓得不到多少實惠,大家也不齊心。弄不好,過幾個月就會散夥。」

「要怎樣才會真正起作用?」

「依我看要起作用,就得專練一支隊伍,也要吃糧吃餉,那樣才練得好,免得心掛兩頭。」

「糧餉從哪裏來呢?」

「就是因為糧餉無出路,才辦不起來呀!」

兄弟倆就團練一事扯了大半夜。待國潢走後,國藩搖搖頭,心裡想:看來這個團練沒有辦頭。再說,自己乃朝中堂堂正二品侍郎,又熱孝在身,若僅因一巡撫之相邀,便出山辦事,既有失自己的身分,又招致士林的譏嘲。這事如何辦得!

曾國藩給張亮基寫了封回信。諸多原因不能寫,唯一可以拿得出的理由,是要在家守制。在一大通客氣話之後,他寫道:

國藩自別家鄉,已歷一紀,思親之情,與日俱增,幾欲長辭帝京,侍親左右,做一孝子賢孫而終此生。豈料今日遊子歸來,王父王母,墓有宿草;慈母棄養,遠馭仙鶴。百日來,憂思不絕,方寸已亂,自思負罪之深,雖百死亦不能贖也。明公雅意,國藩再拜叩謝。然豈有母死未葬,即辦公事之理耶?若應命,不獨遭士林之譏,亦己身所深以為恥也。國藩此時別無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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