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奔喪遇險 七 哭倒在母親的靈柩旁

經過這次虎口逃生之後,曾國藩再也不敢徒步行走了。他雇了一頂小轎抬著,康福、荊七一前一後地緊挨著轎。路過湘鄉縣城,已是黃昏,為避免應酬再耽擱時間,曾國藩特地選擇南門外一家小小的伙舖落腳。次日凌晨悄悄離開,當天傍晚到了歇馬鎮,正碰上前來迎接的江貴。

「哎呀,我的大爺!你老終於回來了,老太爺和爺們姑們個個望穿了眼。」歇馬離荷葉塘只有七十里,江貴沒有走多遠就接到了,心裡很快活。

「老太爺還好嗎?」江貴是曾國藩母親江氏娘家的遠房侄兒。見到江貴,幾天來暫時忘記的母喪之悲立刻湧上心頭,曾國藩感到胸中一陣發悶,語音也變得悽苦。

「老太爺身體倒還好,就是天天盼望著你老,巴望你老快到家,生怕有什麼意外。」江貴服侍著曾國藩歇下後,說,「大爺,你老今夜在這裡安生歇著,這就算到家了,我現在就趕回去告訴老太爺。」

「天這麼黑了,你明天一早走吧!」

「家裏得早作準備。夜路走慣了,這幾十里算得什麼。」

曾國藩拿出一兩銀子給江貴,說:「這些日子辛苦了你,前向跑到安徽送信,今天又到歇馬來接我,難為了。」

鄉下人平時用的是吊錢,難得見到銀子,江貴接過一兩白花花的銀子,歡天喜地,扒兩口飯,便連夜趕回荷葉塘去了。

第二天傍晚,曾國藩到了賀家坳。九弟國荃、滿弟國葆早已在這裡迎候。見到腰繫麻繩的大哥從轎中走出,兩個弟弟一齊痛哭起來,曾國藩也落下眼淚。國荃自道光二十二年離家後,兄弟再未見面,國葆則是分別整整十二年了。曾國藩見兩個弟弟都已長成大人,又喜又悲,寒暄一番後,便攜手步行回白楊坪。

遠遠地看到家門口素燈高掛,魂幡飄搖,曾國藩悲痛萬分,他三步並作兩步朝大門口奔去。三道大門早已全部打開,曾府老少數十人一律站在中門兩旁。曾國藩一眼看見父親拄著拐杖站在正中,便不顧一切地跑上前去,雙膝跪在父親面前,語聲哽咽地說:「不孝兒來遲了——」

話未說完,眼淚早已一串串流下來。姐姐國蘭、妹妹國蕙國芝、弟弟國潢國華一齊走過來,將他扶起。曾國藩重新向父親及叔父叔母請安,吩咐國葆好好照顧康福後,便在弟妹們簇擁下,進了大門。穿過第一進房屋,曾國藩看見黃金堂裏燭光輝映下的白色幔帳,頓時眼前天旋地轉,一反平時穩重克制的常態,跌跌撞撞地向靈堂奔去,慌得國潢等緊緊追隨著。在母親遺像前,曾國藩雙膝跪下,一聲「娘呀」喊後,只覺得眼睛發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闔府上下慌成一團。堂叔東陽懂得點醫道,對麟書說:「不礙事。這是連日勞累,加上方才悲痛過度引起的,慢慢就會醒過來的。」

他指揮眾人把曾國藩抬到床上,掐著人中,用冷毛巾敷著他的額頭,然後撬開牙,灌下一匙薑湯。曾國藩慢慢醒過來了。他滿臉是淚,又掙扎著走到靈柩邊,要見母親最後一面。

江氏雖然早已大殮入棺,因為要等曾國藩回來,棺蓋一直未釘死。眾人移開棺蓋,曾國藩就著燭光,最後看了一眼母親。只見母親十分清瘦,雙目緊閉,神態安詳,曾國藩心內如萬箭在穿射。眾人把他架開,棺蓋很快又蓋上,並立即釘死。曾國藩撫著棺蓋,想起母親一生為家庭的操勞,對自己的疼愛;想起母親重病中,自己居然沒有侍奉過一天湯藥,也沒有聆聽到母親的臨終囑咐;又想起早兩天的驚嚇,差一點就沒命回家了。一時間,他肝腸寸斷,心膽俱裂,積壓在胸中一個多月來的悲傷和這幾天的恐懼,一齊奔湧出來。他再也不能控制了,便索性在靈柩邊放聲痛哭。曾國藩這麼一哭,惹得曾府上下一齊大哭起來,尤其是國蘭姊妹,更是一聲娘一聲媽地叫喊著。過了好一陣,麟書拉起扶在棺木上的兒子,說:「寬一,」儘管兒子已官居侍郎,麟書仍習慣用乳名叫他,「你連日勞累,不要太悲傷了。」麟書勸著兒子,自己已是老淚縱橫。

自從道光二十一年春天,曾國藩送別護送眷屬來京的父親後,十二個年頭過去了,父子再未見面。今夜,曾國藩看著滿頭白髮、一向懦弱的父親,心中充滿著憐憫。

「父親大人,母親她老人家這次得的是什麼病?」

「心氣痛,又加發黑腦暈。」

「她老人家的病情,以往的家信裏,你老和弟弟們為何總不見說呢?」曾國藩疑惑地問。

「我是想告訴你的,你娘總不肯,怕影響你為皇上辦事——」麟書似乎有滿肚子苦水要向兒子傾吐,但他生性言語遲鈍,且心中又甚是淒愴,一時氣悶語塞,話接不上來了。國蘭忙給父親拿來水煙壺,麟書吸了兩口,用手擦著壺嘴,把它遞給兒子。曾國藩擺擺手:「我已經戒了八年了。」聽了父親這句話,知道母親在重病之中還這樣體貼他,曾國藩心中愈加難受。他望著從幔帳裏伸出頭面的黑漆棺材,淚水又流了出來。家裏老人的幾副壽器,是他專門從京裏付回銀子,託叔父置辦的,當時一共辦了四具,還招呼每年為四具壽器加漆一次,並按時寄回漆銀。他還特地告訴弟弟,湘潭漆好,但要向內行多打聽,因為國漆真假難辨,不要和別人一起去買,以防奸弊;加漆時,不要多用瓷灰、夏布,恐與漆不相膠粘,歷久而脫殼。又關照弟弟不要叫黃二漆匠來漆,此人奸詐,辦事不可靠。他知道家裏幾位老人遲早要用,因而格外用心。但現在想著躺在裡面永別的母親,不禁又悲從中來。

一向能言快語的國蕙見爹一個勁地抽煙,知道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越是有滿肚子話要說,越是不知怎樣說才好,最後便是默默地吸煙。她於是接過爹的話頭,對哥說:「三個月前,接到哥的信,得知哥放了江西主考,又蒙皇上恩賞一個月的假期省親,全家都高興,娘更歡喜,病都好了幾分,也間或可以下床走動了,吩咐家裏作準備,迎接哥回來。又是粉刷房子,又是做新衣——全家人每人做一套。孫兒們讀書不長進,就罵他們:『過幾天大伯回來,看你們有臉見?』兒子們哪件事沒做好,就教訓:『等你大哥回來後,我要告訴他!』好了半個月,又因興奮過頭,躺倒在床上,口裏整天念道:『不要讓我就走了,我寬一就要回來了,讓我再看看寬一吧!』」曾國藩忍不住又小聲抽泣起來,國蕙也傷心得說不下去。家人送來兩杯熱茶,兄妹接過。喝一口茶後,國蕙繼續說:「到了六月初十上午,娘的病突然惡化,痰湧上喉,不能開口,滿弟趕緊到鎮上請來金太爺。金太爺也沒辦法,只讓灌參湯。灌下一碗參湯後,又拖了兩天。十二日點燈時分,看看不濟,爹把全家人叫到娘跟前。娘這個望望,那個瞧瞧,一雙眼瞪得大大的,死勁用手指櫃子。大家都不明白她老人家的意思。我想,娘是不是要看看她平素愛穿的衣服,連忙從櫃子裏把娘的幾件好衣拿出來,送到娘的面前。娘用手輕輕推開。四弟妹以為娘要把家裏的鑰匙親手交給哪位媳婦,急忙從櫃子裏捧出一大串鑰匙來,娘死命搖頭。還是爹懂得娘的心思,他知道全家人都在,唯獨缺了哥,娘見不到哥,想再摸摸哥寄回來的家信。爹親手從櫃子裏取出哥這些年寄回來的一大捆家信,放到娘的枕邊,娘雙手摸著摸著,慢慢地嚥了氣——」

曾國藩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了,雙手摀著臉,又失聲痛哭起來。他想起與母親最後訣別的那一天——

那是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曾國藩散館進京。天尚未明,在「哇哇」的啼哭聲中,次子紀澤降臨人世,曾國藩心裡高興極了。長子禎第二月因痘夭折,夫人歐陽氏一直心裡難受,現在她有了安慰。尤其是母親,抱孫心切,見添的又是一個孫子,笑得合不上嘴。吃罷早飯,全家人送曾國藩上路。母親不顧勸阻,一定要送他。老人家牽著他的手,沿著山路,頂著北風,一直送出十里之外。他那時已經二十九歲,做父親了,而母親卻仍把他當作小孩子,像以往每年送他到衡州城裏讀書一樣,一路叮嚀不止。母親噙著眼淚,囑咐他要愛惜身體,好好在京城做官,今後遇到機會,要回家來看看老父老母。曾國藩走出兩三里外,回過頭來一看,母親仍站在路邊小山頭上,北風吹動著她的花白頭髮,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

多少年來,這情景總在曾國藩腦中縈繞,牽動著他的無窮無盡的鄉戀。今天,兒子特意回來看母親了,母親卻已不能睜開雙眼,看一看做了大官的兒子。老天爺呀!你怎麼這樣狠心,竟不能讓老母再延長三四個月的壽命,由遠歸的遊子陪伴她老人家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段日子呢?!一剎那間,曾國藩似乎覺得位列卿貳的尊貴、京城九市的繁華,都如塵土煙灰一般,一錢不值,人生天地間,唯有這骨肉之間的至親至愛,才真正永遠值得珍惜。他淚如泉湧,痛不欲生,不顧一切地撲向棺材,喊道:「娘呀!兒子回來晚了!兒子對不起你老人家呀!」

整個靈堂又是一片哭聲,曾國藩的弟妹們哭倒在棺材旁邊。大家思念老太太生前的盛德,更為國藩的純孝所感動。極度的悲慟,烏雲般地罩住曾府靈堂,一大滴一大滴淚珠雨水似地灑在棺木旁,灑在遺像前——

叔父驥雲過來,把曾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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