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勝利帶給我們撤退

緬甸政府向聯合國控告我們政府,說孤軍是侵略者,國際法上怎麼判斷這件事,我們不知道,因為我們的防區恰在我們看來是雙方的邊界之上,共產黨可以用出賣土地的手段把我們立腳的地方劃給緬甸,以實緬甸攻擊我們「侵略」的藉口,但我們政府卻並沒有參與其事,和宋朝的人永遠不承認燕雲十六州割讓給契丹一樣,我們也永遠不承認把那一帶未定界的邊區,割讓給緬甸,緬甸當局對我們的態度隨著他們兵力的強弱而時好時壞,當孤軍最初退到邊區的時候,他們認為可以一舉把我們殲滅,他們不承認我們是侵略者,而且不屑和我們談判,甚至把我們談判的代表扣留,而稱我們是「殘餘」,我們永不了解我們這些殘餘怎能會成為含義較強的侵略者,我們只是求活,求生,求反攻而已。

在薩爾溫江大戰之前,我們和緬甸相處的非常之好,但那種和好只限於緬甸無利可圖時和兵力薄弱時,一旦等到情勢有變,這和好便不能保持了,薩爾溫江大戰導源於猛布張復生團的遭受攻擊,和一個排長一個排附的陣亡。

原來駐在猛布的孤軍和駐在猛研的緬軍相安無事,緬軍曾要求李國輝將軍撤出猛布,但受到拒絕,我們不能撤離猛布,因為猛布產米,撤離猛布等於自斷糧源,但我們卻接受了他們兩點要求:一點是,我軍赴猛研採買菜蔬和日用品時,改穿便衣;另一點是,我軍通過公路時,改為夜間。

通過公路,是當時駐防猛布部隊最大的任務之一,從滇邊緬北南下的部隊官員,和從猛撒北上的部隊官員,必須由猛布部隊護送,在那萬山叢裏,公路如線,山口錯綜,走錯一步,便迷入歧途,一個星期,甚至一個月都摸不出眉目,且除了約定的山口外,其他地區,均有緬軍崗哨。

最後一次偷渡公路是薩爾溫江大戰半年之前,總部的一位參議帶著五六匹騾子,駝著文件,向緬北出發,這四五個騾子使緬軍的眼睛都冒出火來,他們可能以為裡面全是美鈔和老盾,就在山口,他們埋伏下口袋陣地,我們的護送部隊便恰恰的進入陷阱,但所有的騾隊仍平安通過,只有一個排長和一個排附陣亡,這使張復生團長,那位重然諾的山東英雄,集合全體官兵,發誓為死者復仇。

從那個時候起,公路便被孤軍寸寸切斷,這是一個導火線,一直發展到最後緬軍的全面攻擊和全面潰敗。然而戰場上不斷勝利所得到的果實卻無法保持,四國會議在曼谷召開,叫我們撤退的消息開始傳到邊區,但沒有人注意,也沒有人相信。

我是猛布之戰結束後第三天返回猛撒的,我在醫院得到政芬的信,政芬的信上沒有說什麼,只是叫我快快回來,我回來了,回到猛撒,政芬隻身的迎接我,卻沒有帶著安國,我以為他貪玩去了,她卻躲開我的眼睛,我追問她,一個四十歲以上,千里歸來的中年人父親,是多麼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狂奔上來,摟著脖子,攀登在肩膀上,狂歡喊叫,然而,什麼人都沒有看見,卻看見無數眷屬們的奇怪眼光。

「安國呢?」我說。

啊,安國,孩子,政芬領我到他的墳前,緬軍日夜轟炸猛撒的時候,他正爬在椰子樹上盼望爸爸歸來,椰子樹被炸斷,他摔下來,腦漿崩裂,我撲到那黃土已乾的小小墳墓上,沒有哭,沒有淚,只抓住那黃土,抓到手裏,渾身顫抖。

關於四國會議的經過情形和討論內容,我想,不必再加敘述了,我因為連喪二子,臂傷未痊,請假在猛撒休養,對四國會議的進行,並不比別人知道的更多,而當時各國記者雲集曼谷,差不多每一個細小的節目,都有報導。我只能就我所親眼看到的告訴你,在我們面臨著非撤退不可的局面時,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李國輝將軍身上。猛布大捷後,因為存糧和民房全被緬軍燒毀,不能再住,乃撤到猛滿。四國會議期間,也就是「撤」和「不撤」瀕臨最後決定關頭的時候,孤軍已全部集中到猛撒。

那時候,李彌將軍在臺灣,副總指揮李則芬將軍是我們的談判代表,另一位副總指揮柳安麟將軍代理總指揮。回到祖國,這正是我們多少年來的憧憬,在臺灣,有我們的親友,我們可以安住下來,不再恐懼共軍的壓迫,也不再恐懼緬軍的攻擊,尤其是,大多數年輕夥伴,都願早一點回去,接受更高階段的軍事教育,所以撤退,是大家寤寐求之的,假如它發生在我們初到邊區之時,假如它發生在大其力之戰初結束之時,我們該是多麼興奮,而現在,當我們用血建立起一個局面的時候,卻要撤退了,弟兄們開始體驗到岳飛在朱仙鎮大捷後的心情,但我們沒有怨尤,只有一種像是徬徨無依的淒涼。

李彌將軍是不主張撤退的,丁作韶先生更是不主張撤退,而且態度尤其強烈,只有柳安麟將軍主張撤退,在這裡,我要強調說明的,李將軍和丁先生不主張撤退,並不是他們打算反抗命令,而是,他們認為,協議上只有規定撤退的人數,並沒有規定撤退的那些人是不是強壯,我們可以把老弱的弟兄送返臺灣,而留下主幹——那就是說,留下李國輝將軍和我們全部孤軍。

因此,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李國輝將軍身上,他是邊區唯一的叱吒風雲人物,他如果表示不願撤退,便不會有一個孤軍走上飛機,李彌將軍一封信連一封信的向他解釋不可撤退的理由,丁作韶先生——這位孤軍上下一致愛戴的可敬的老人,更向李國輝將軍反覆陳說不應撤退的道理,他並且不顧一切的向凡是他所見到的夥伴們,呼籲接受他的意見,這種幾近煽動叛變的行動,只有真正出於愛心和出於真知灼見的人才敢出此,才肯出此,事到今天,使我們永遠為他當時的寂寞落淚,他和他的夫人胡慶蓉女士,像孔子當年遊說列國一樣的,冒著烈陽毒蚊,和可能隨時被捕的危險,逐個營房痛下說詞,我記得就在事情發生的前兩天的晚上,我、政芬、毛有發副團長,還有幾位一時記不清名字的兄弟,坐在那淡黃色的月光下,毛有發是張復生將軍那一團的副團長,我應該補充一點的是,薩爾溫江戰役之後,李國輝將軍升任第三十二路軍司令,張復生將軍升任副師長,啊!這些用鮮血而不是用人事關係博得的官階,在他們回臺灣之後不久,部隊被編散,便不太算數了,少將成了中校,中校成了少校上尉,而且有的壓麵條,有的為人當苦力磨豆腐,有的年老力衰,兒女成群,靠著哭泣度日。

我和毛有發並不太熟,他不是第八軍和二十六軍的老弟兄,這位河南籍,不認識幾個字的老大哥,他的年齡比我們大的多,他是對日抗戰時遠征軍九十三軍的幹部,抗戰勝利時,他沒有返國,就留在景棟,和一位比他年輕二十餘歲的白夷小姐結婚,就在那裏做起小本生意,因為經營得法,著實過了一段安適的日子。

可是,大其力戰前,緬軍大肆逮捕華僑,他看情形不對,便向孤軍投效,他一口流利的白夷話,和他作戰時那股瘋了似的勇猛,使弟兄們五體投地的對他敬愛,猛布戰役時,緬軍拂曉突襲,一下子便攻進師部,李國輝將軍翻窗逃出——這是以後他憤怒的親自率領鄒浩修營迂迴百里,冒熾烈砲火親自攻擊的原因。在那約十天的時間內,全賴毛有發副團長的不斷衝鋒才阻撓緬軍的攻勢。後來,李國輝將軍退到猛滿,率鄒浩修營迂迴時,命令毛有發副團長率敢死隊在山口策應,他那時候已經五十多歲了,頭髮蒼白,乾癟的像一塊豆腐乾,但他卻在半夜越過緬軍重重防線,一直摸到緬軍司令部,和美軍戰爭電影上所顯示的一樣驚心動魄,他報復了緬軍衝入我們師部的恥辱,用刺刀殲滅了緬軍司令部的官員,使緬軍群龍無首,全軍潰敗。

那一天晚上,我們面對面對著,政芬靠到我背上,自從安國死去,她便很少說話,我更是沉默,只有毛有發在侃侃的談他的過去,和他的故鄉,而這時候,丁作韶先生來了。

記得是《聖經》上曾經說過,先知總是不受尊敬,和總是不幸的,他的眼光看得越深越遠,贊成他的人便越少,等到形勢有變,往者已不可追了。歷史上多少失敗的人物,都在這個時候對他過去嚴厲處分過的那些好說逆耳之言的人,流淚懷念:「我悔不聽他的話!」現在,大家正是如此,我知道弟兄們——包括我們最敬愛的各位將軍在內,都在追悔當初不聽李彌將軍的命令,和採納丁作韶先生的建議,然而,機會只扣門一次,上蒼賜給孤軍建立奇功的機會,而孤軍也已經用血築成牢不可破的堡壘,到了終結,卻像一個夢遊人一樣,輕鬆的,毫無吝惜的把它丟掉,啊!事到如今這步田地,還說什麼呢?

丁作韶先生找到了我們後,還沒有來得及坐下,便氣急敗壞的告訴我們情勢緊急。

「不要撤,兄弟,」他說,「我們要留在這裡,以我們的兵力,可以和當地要求獨立的土著結合,成立緬甸民國,取現政權而代之,然後進入聯合國,不但我們弟兄有出路,將來反攻的時候,我們至少可動員一百萬精兵,像蔡鍔將軍當年一樣,由雲南四川,一路打到北平。如果撤退,大家擠在一個小島上幹什麼?東南亞無限江山,等我們這匹強壯的馬去騁馳!眼光放大點,兄弟!兄弟!」

「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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