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小時掩護下退向緬甸

就在我們決定撤退的時候,共軍的砲火忽然停止,不久,弟兄們帶來一個手執著白旗的村民,對於這種事,已是第二次,我們太熟悉了。共產黨永遠沒有想到,兩次招降的結果,都是兩次救了我們。

招降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李團長:你已經逃到國土最後一個小村寨,不要再頑固了,砲火終於要把你們殺光的,而人民解放軍有好生之德,而且向持寬大政策,既往不咎,停火四小時,以待答覆。司令員劉民志。」

我們告訴那村民,由那村民轉告的答覆是:一定投降,但得先開會向大家宣佈。村民走後,我們果然召開了軍事會議,但並不是宣佈投降,而是宣佈撤入緬甸的決策。接著,迅速的,後衛先退,孤軍在四小時的掩護下,像一匹狂奔的野馬一樣,向蠻生進發,我們不知道共軍在四小時期滿,發現敵人已不知去向時,他們有什麼感想,不過,急行軍的結果,四小時後,我們已到達蠻生。

剛剛安定了三天的眷屬們,聽到還要撤退的消息,比聽到她們的孩子慘遭謀殺還要使她們瘋狂,撤退!撤退!她們實在是再走不動了。我找到政芬,她正靠著床頭坐著,懷裏抱著安岱,兩隻閉著的眼睛流淚不止,我粗魯的跑到她跟前,她聽出是我,沒有睜開眼,只咽噎的說——

「你看看安岱!」

我不敢向安岱的頭上伸手,我怕我會撞死到牆上,一切痛苦都讓政芬一個人負擔吧,我大聲的告訴她立刻就走,先頭部隊已經出發,如果再不走,便只有落在後面,不落入共軍之手,也會被野獸撕裂,這時,安國一拐一拐跑了來,過份的跋涉使他左腿酸痛的不能站穩,但是孩子並不在意,他什麼都不懂,他懂得的只是又要「逃」了,他只希望在「逃」的時候,爸爸能抱著他,他的年齡不允許他了解作爸爸的也疲憊不支。

「兒子走不動,」他撲到我身上,說道,「要爸爸抱!」

我用我那覺得要斷了似的胳膊抱起他,政芬掙扎著爬下床來,我看到她兩腳上密密的纏著布條,每走一步,都發出一聲呻吟,然而,我們不能再多停一分鐘了,像有一根鞭子在背上抽著,我們雜在孤軍的行列裏,向國境奔去。

中緬邊界,是以漫路河作界線的,河塹上的獨木舟把大部夥伴們渡了過去,等到我和政芬到時,差不多已是最後一批人了,我們過河後往前走約三四華里模樣,後面火光沖天,後衛部隊將所有的獨木舟全付一炬。當初劉邦進入四川,焚去棧道,大概也是這種情形吧。從此,我們踏的是外國的土地,接觸的是外國人民,劉邦不過幾年工夫,便兵出陳倉,進入中原,而我們何時才能重回故鄉?

後來,我聽到後衛人員說——

「當我們要焚燬那些獨木舟的時候,土人們說什麼都不肯,他們哭號著向我們懇求,但我們還是焚燬了,我們不能留著讓共產黨利用,他們會馬上追過來的。」

我曾經和李國輝將軍談過,一旦等我們國土重光,一定要加倍的賠償當地土人的損失,可是,十一個年頭過去,李國輝將軍賦閒居臺,而我又不知何時戰死,恐怕是沒有人肯為我們了這樁心願!

孤軍到三島的時候,是第二天晚上,「三島」,不是三個島,而是叢山中的一個平原,在那個四面都是怒峰插天的盆地上,住著白夷四五千人,他們男的梳著小辮子,女的臉上刺著花紋,很熱烈的歡迎我們,並且迫不及待的告訴說,昨天有一支約摸五六百人的中國軍隊,剛從他們這裡通過。

「帽上有紅星嗎?」我問。

「沒有留意,但他們留下一部份傷兵在這裡。」

孤軍立刻進入戒備,眷屬們統統伏在山腳下岩石的縫隙中,弟兄們在白夷人的引導下,分別去察看那些傷兵的番號,一時氣氛又趨緊張,幸虧,馬上就發現不過是一場虛驚,傷兵們原來是二十六軍的弟兄。

在那些負傷了的弟兄們口中,他們垂著淚珠,告訴我們一段比我們還要淒慘的撤退故事,他們是二十六軍九十三師和二七八團的弟兄,在元江大軍潰敗後,他們突圍的突圍,潛逃的潛逃,向滇西盲目的摸索,一路上,大家稍稍的集合起來,可是,等到發現大局已不可收拾的時候,和他們同時逃出來的高級將領,包括他們的師長、副師長、團長、統統的走了,像一個父親在苦難時拋棄了他的親生兒女一樣,他們拋棄了那些為他們流血效命的部下,輕騎走了。

「他們走到那裏去了呢?」

「到臺灣去了,」傷兵們衰弱的答,「他們是不愁沒有官做的。」

「那麼,誰在率領你們。」

「副團長,譚副團長,譚忠副團長。」

「他不逃,他是個傻子!」我悲痛的說。

「譚副團長打算把你們帶到那裏去的呢?」李國輝將軍問。

「帶到泰國,我們可以找駐泰大使館。」

這是我們和譚忠合作的伏筆,第二天一早,李國輝將軍便下令急行軍向緬甸更形深入,追趕譚忠。

我們追趕譚忠,是為了想說服他不要進入泰國,而和孤軍合作,留下來整訓,準備重返國土,孤軍原來也不過一千多人,沿途傷亡落伍,現在已不足一千人了,我們希望我們的反共武力能夠增加一倍。

為了這個重大的決定——有人提議,我們假使追不上譚忠,便不如也索性進入泰國,也回臺灣去吧,假使要留下來繼續和共軍作戰,那便有邀請譚忠副團長那五六百位訓練有素的戰士參加我們行列的絕對必要,在三島住宿的那一天晚上,大家各有意見,一部份人是堅決主張依樣葫蘆,進入泰國轉向臺灣的。

他們的意見是——

「我們在這蠻荒的異域,只有困死!」

「走吧,回到臺灣,只要有人事關係,絕對可以陞官發財,我們留在這裡,敗則陳屍溝壑,與草木同朽,勝則又有什麼好結果?我們的慘痛教訓太多了。」

但是,大家仍決定留下來,我們不是替別人反共,而是為我們自己反共,一片血海深仇,和人性上對專制魔王的傳統反抗,使我們不和任何人鬥氣,何況人生自古誰無死?戰死沙場,固然淒苦,而一定要回到臺灣,老死窗牖,又有什麼光榮?只不過多一個治喪委員會罷了,我們不怕別人踏在我們的屍骸上喝他的香檳酒,只要不嫌我們,不再拋棄我們,便心滿意足了。然而,事實又是如何呢,「昔日戲言身後事,而今都到眼前來」,我們現在是什麼處境?我們急需要的是彈藥、醫藥、圖書,可是,我們得到的卻只有冷漠,和一些不能解決問題的會議,這不是我們後悔,我們從不後悔,我們每一滴血都為我們的國家滴下,假使有什麼感觸的話,我們只是憤怒和憂鬱。

第二天,一早便離開三島,三島的白夷對孤軍的親切,使我們沒齒不忘,假使他們用堅壁清野的方法對付我們,或是向我們保證前途是陽關大道,我們會餓死在那裏,或餓死在中途的,而他們對我們太好了,我們每位弟兄身上都背滿了飯糰和泉水,在晨光曦微中向泰國邊境急急進發。

在三島和小猛捧之間,有一片直徑約數百華里,和臺灣寶島面積幾乎一樣大小的原始森林,這那不見天日,虎吼與狼嘯震耳欲聾,落葉及膝的叢山巨林之中,我們懷著恐怖的心情,整整走了十二天,很多沒有死在共軍手裏的夥伴們,在森林中倒下去,解開衣服,我們毛骨悚然的發現,螞蝗竟像樹葉懸在樹幹上一樣,懸在他們枯瘦的身軀上,他的血已被吸吮盡了。

第一天我們便被這種現象懾住,中午休息的時候,我解開政芬的褲角,便有一條比煙斗還大的螞蝗,頭部已整個鑽進肉裏去了,她發出令人發抖的哭叫,在嚮導的指示下,我們用鞋底吃力的敲打著牠,牠才鬆掉口,而牠那本來是青黑色的帶著黏液的蠕動著的身體,已變成一團鮮紅了。我們不知道牠是從那裏來的,也不知道牠什麼時候咬住我們的肌肉,牠悄悄的在吸我們的血,一直把我們吸死。

然而,我們的苦難,還不僅僅是螞蝗,瘴氣和毒蚊才是更可怕的災害,我們對熱帶林根本沒有知識,唯一的知識來自《三國演義》,我並不相信瘴氣,在我的腦筋中,瘴氣不過是神話,可是,我們卻親身經歷到了,像濃霧那樣沉重的茫茫雲煙,無邊無涯的擋住去路,孤軍必須等到中午時分雲煙散去,才能通過,在最初,我曾冒然走進去試探,那雲煙帶著一種腐臭的味道,一吸進鼻孔,便立刻感覺到有人在頭上用利斧猛劈下來,而且胃裏似乎有一個什麼東西在劇烈的攪動,忍不住大口的向外嘔吐。

瘴氣延誤了我們的行程,而毒蚊卻使我們衰弱,卻使我們慢性的死。啊,世界上恐怕只有我們弟兄,患著十一年都不痊癒的瘧疾,而且還不知道要害到那一天,誰比我們更需要瘧疾特效藥?——不是「奎寧」,奎寧對我們這些渾身都是瘧菌的人沒有用,我們需要的是更猛烈的藥,你如果到中緬邊區,你會發現我們的崗哨衛兵,都是兩人一組,當一個人瘧疾突然爆發時,另一個人可以繼續執行任務,而你也會常常的看到,一個弟兄突然的倒到地下,呻吟,發抖,流淚,但你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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