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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禎和《嫁妝一牛車》,世紀百強第三十四。據臺灣洪範書局一九九三年九月版校書。本書內容的語法,懂閩南話者會較易理解。文稿中使用大量的「底」,其意大致和「的」相通。

本文:

There are moments in our life when even Schubert has nothing to say to us...

生命裡總也有甚至修伯特

都會無聲以對底時候……

村上底人都在背後譏笑著萬發;當他底面也是,就不畏他惱忿,也或許就因為他底耳朵的失聰吧!

萬發並沒有聾得完全:刃銳的、有腐蝕性的一語半言仍還能夠穿進他堅防固禦的耳膜裡去。這實在是件遺憾得非常底事。

定到料理店呷頓嶄底(註一),每次萬發拉了牛車回來。今日他總算是個有牛有車底啦!用自己底牛車趕運趟別人底貨,三十塊錢的樣子。生意算過得去。同以前比量起,他現在過著舒鬆得相當的日子哩!盡賺來,盡花去,家裡再不需要他供米給油,一點也沒有這個必須。詎料出獄後他反倒閒適起來,想都想不到底。有錢便當歸鴨去,一生莫曾口福得這等!村上無人不笑底,譏他入骨了。實實在在沒有辦法一個字都不聽進去。雙耳果然慷慨給全聵了,萬發也或許會比較的心安理得,尤其現在手裡拎著那姓簡底敬慰他底酒。

坐定下來。料理店的頭家(註二)火忙趨近他,禮多招呼著,一句話都貼不到他底耳膜上,看無聲電影的樣子,只覩頭家焦乾的兩片唇皮反覆著開關底活動,一會促急得同餓狗啃咬剛搶過來的骨頭,一會又慢徐得似在打睡欠,不識呱啦個什麼?!看來頂滑稽。萬發幾微地哂樂起來,算找到了一個可以讓他眱笑底人。這是難得非常。嘴巴近上萬發底耳,要密告著什麼的樣子,店主人將適才底話複了一遍,使用力壯得至極的嗓音,聽著頗不類他這骸瘦底人底。

「炒盤露螺肉!一碗意麵。」萬發看著頭家亮禿底頭。

「來酒吧?有貯了十年的紅露。」

將姓簡底贈賄他底啤酒墩在桌上,萬發底頭上了發條的樣子窮搖不已著,極像個聾子在拒絕什麼的時候底形容了。

兩張桌子隔遠的地方,有四、五個村人在那裡打桌圍(註三),吆天喝地地猜著拳。其中一個人斜視萬發,不知他張口說了什麼,其餘底人立時不叫拳了,軍訓動作那樣子齊一地掉頭注目禮著萬發,臉上神采都鄙夷得很過底,便沒有那一味軍訓嚴穆。又有一個開口說話,講畢大笑得整個人要折成兩段。染患了怪異底傳染病一般,其他底人跟著也鬨笑得脫了人形。一位看起來很像頭比他鼓飽了氣底胸還大底,霍然手一伸警示大家聲小點.眼睛緊張地瞟到萬發這邊來。首先眱眼萬發底直腰上來,一隻手撾自己底耳,誇張地歪嘴巴,歪得邪而狠。

「是這臭耳郎(註四)咧!不怕他。他要能聽見,也許就不會有這種事啦!」

一個字一響銅鑼,轟進萬發森森門禁底耳裡去,餘音裊長得何等哪!剛出獄那幾天裡,他會爾然紅通整臉,遇著有人指笑他。現在他底臉赭都不赭一會底,對這些人的狎笑,很受之無愧的模樣。

這些是非他底,將頭各就各位了後,仍復窮凶極惡地飲喝起來。

桌上這瓶姓簡底敬送他底酒給撬開了蓋,滿斟一杯,剛要啜飲的當口,萬發胸口突然緊迫得要嘔。幾乎都有這種感覺,每一次他飲啜姓簡底酒。

事情落到這個樣子。都是姓簡底一手作祟成底。

也或許前世倒人家太多底帳。懂事以來,萬發就一直地給錢困住;娶阿好後,日子過得尤其沒見到好處來。阿爹死後,分了三四分園地,什麼菜什麼草他們都種過了,什麼菜什麼草都不肯長出上來。一年栽植肺炎草,很順風底,一日莖高一日,瞧著要挖一筆了。那年暴發了一次狂瀾得非常的雨水,園地給沖走。肺炎草水葬到那裡去,也不知識底。不久便忙著逃空襲。就在此時他患上耳病。洗身底時候耳朵進了污水,據他自己說。空襲中覓尋不到大夫,他也不以為有關緊要。後來痛得實在不堪,方去找一位醫生幫忙,那大夫學婦科底,便運用醫婦女那地方底方法大醫特醫起他的耳,算技術有一點底,只把他治得八分聾而已。每回找到職位,不久就讓人辭退去。大家嫌他重聽得太厲害。同他講話得要吵架似地吼。後來便來到這村莊鄰公墓的所在落戶居下,白天裡替人拉牛車,和牛車主平分一點稀粥的酬金,生活可以勉強過得去。只是這個老婆阿好好賭,輸負多底時候就變賣女兒。三個女孩早已全部傾銷盡了;只兩個男底沒發售,也或許準備留他們做種蕃息吧!他們的生活越過越回到原始,也是難怪底。

往墳場的小路的右手邊立著的這間他們底草寮,彷彿站在寒極了的空氣裡的老人家,縮矮得多麼!也並非獨門戶,隔遠一丈些的地方還有一間茅房歪在那裡。那茅房住著一家人,心擔不起晚間墳場特有底異駭,一年前就遷地為良到村裡人氣滃榮的地帶去。就這樣那房子寂空得異樣極了,彷彿是鬼們歇腳底處所。

現在僅就剩下萬發他們在這四荒裡與鬼們為伍了。怪不得注意到有人東西搬進那空騰著底寮,阿好竟興狂得那麼地搶著報給萬發這重要性得一等底新聞。

「有人住進去了!有伴了!莫再怕三更半瞑(註五)鬼來鬧啦!」

這訊息不能心動萬發底。一分毫都辦不到。半生來在無聲底天地間慣習了——少一個人,多一位伴,都無所謂。

拖下張披在竿上風乾了底汗衫,罩起裸赤底上身。也只這麼一件汗衫。晚間脫下洗,隔天中午就水乾得差不多可以穿出門。本有兩件替換。新近老大上城裡打工去,多帶了他底一件。家貧不是貧,路貧貧死人,做爹底只得委屈了!也不去探訪乍到底鄰居,他便戴了斗笠趕牛車去。阿好追到門口,插在腰上底雙手,算術裡的小括弧,括在弧內的只是竿瘦的I字,就沒有加快心跳底曲折數字。

「做人厝邊(註六)不去看看人家去。也許人家正缺個手腳佈置呢!」阿好的嘴咧到耳根邊來啦!

裝著聽不見,萬發大步伐走遠去。

比及黃昏的時候,萬發便回來。坐在門首的地上吸著很粗辣底煙,他仍復沒有過去訪看新街坊的意思,雖只有這麼兩步腳底路程。阿好底口氣突然變得很抱怨起來,談起剛來的厝邊隔壁時。

「幹——沒家沒眷,羅漢腳(註七)一個。鹿港仔,說話咿咿哦哦,簡直在講俄羅!伊娘的,我還以為會有個女人伴來!」

他不語地吞吐著煙。認定他沒聽到適才精確底報告,身體磕近他,阿好準備再做一番呈報底工作。

「莫再囉嗦啦!我又不是聾子,聽不見。」

「呵!還不是聾子呢?」阿好又把嘴咧到耳朵邊,彷彿一口就可以把萬發囫圇吞下肚底樣子。「烏鴉笑豬黑,哼!」

以後的幾星期裡,萬發仍復靡有訪問那鹿港人底意念。實在怕自己的耳病醜了生分人對自己底印象。不知識什麼原因,也不見這生分人過來混熟一下,例如到這邊借隻錘子,剛近移遷來,少不了釘釘錘錘底,晚間看他早早把門闔密死,是不是悚懼女鬼來粘纏他?雖然一面也莫識見過,萬發對這鹿港仔倒有達至入門階段那一類的稔熟。差不多天天阿好都有著關於這鹿港仔底情報供他研判。那新鄰居,三十五、六年歲——比他輕少十稔的樣子,單姓簡,成衣販子,行商到村裡租用這墓埔邊空寮,不知究看透出了什麼善益來?漸漸地,萬發竟自分和姓簡底已朋友得非常了,雖然仍舊一面都未謀面過地。

「他吃飯呢?」他問的聲口滲有不少份量底關切。

「沒注意到這事,」阿好偏頭向姓簡底住著的草房眺過去。「也許自己煮。伊娘,又要做生意,又要煮吃,單身人一雙手,本領哪!」

終於他和姓簡底晤面了,頗一見如故地。

他看到姓簡的趨前來,嘴巴一張一蓋地,像在嚼著東西,也或許是在說話著。姓簡底鶴躍到跟前,腳不必落地的樣子。嗯——狐臭得異常,掩鼻怕失禮,手又不住擓進肢窩深處,彷彿有癬租居他那裡,長年不付租,下手攆趕吧!實也忍無可忍。只聽他咿咿哦哦聲發著,大饅頭給塞住口裡,一個字也叫人耳猜不出。萬發把樸重底笑意很費力地在口角最當眼的地方高掛上,一久兩唇僵麻,合不攏的樣子啦!有時也回兩句話底,瞥見姓簡瘦臉上愣愣底形容,又所答非所問啦!幹——這耳朵,這耳朵!突然萬發對這位他耳熟能詳得多麼底鹿港人有了幾微底憎厭。

阿好走出來,向那衣販子招招手。衣販子移近她,接去她手中的針線。阿好轉近著萬發:

「這就是簡先生!他借針線來的。他說早應該過來和你話一番,只是生意忙不開,大黑早就得出門。」聲音高揚,向千百人講演一般。

旋過去向簡底道了一些話,很聲輕地,她手指到自己底耳朵,頻頻搖著頭,很誇張地。說明他底耳底失聽吧!必然是這般底!姓簡底臉上彰亮著像發現了什麼轟天驚地的情事時底神色;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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