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二十左右的青年,雖使他有一個由戀愛結合的妻,無事給他去做,要他安安分分守在家裡,我想一定是不可能,況且又是未有娶妻的人。在這年紀上那些較活潑的青年,多會愛慕風流,去求取性的歡樂。但是我所受的道德教訓,所得的性格薰陶,早把我這性的自然要求,壓抑到不能發見,不僅僅是因為怕被笑作墮落青年。

不用講不能去做那有益人生的事業,只是利益自己的事,也無可做。處在這樣環境,要消遣這無聊的時光,只有趁著有閒階級尋求娛樂,打球麻雀是最時行,要去和他們一較輸贏,卻自缺少勇氣。市街廟院、村莊郊野,都已行過,別無值得賞玩的去處。那末幫做家裡的工作?這卻又非所能,曾試挑過小時常挑的水桶水,腰竟不能立直,便不敢再去試試較粗重的;小弟妹常被我弄哭,都不親近我;尋朋友去閒談,談得來的朋友,有誰像我閒著?看小說,尚在學校的時代,被課程所迫,每恨沒有時間,常藏在衣袋裡,帶進教室去,等先生注意不到,便即偷讀,現在時間餘裕得過多,小說也看著到起厭。唉!真是無可消遣?——啊,打獵釣魚,是,這不用去招夥伴,真是自由的消遣法。不過擁護人類權益的銃器,我已失去所持的自由,而且平時沒有習過,也使用它不來,只有釣魚於我較合適。

啊!是,釣魚去。

準備好釣竿靠架,便自己動手去炒香糠,釣的器具算備齊了,攜著也就出門,卻無帶著魚筐,這有點醉翁之意不在乎酒的做作。出了門不知到什麼所在去好,一下躊躇便行向愚村方面去。在街的末端流著一條圳溝,這所在是東面諸村莊入街的咽喉,市聲步履,囂然雜沓,脫出這擾攘的包圍,便看見竹圍田圃,在竹圍裡一口池塘貯滿著水,微風過處池水粼粼盪漾,反射著西斜日光,似呈著笑臉在歡迎我。這魚池的主人,我與他有面識,也就不怕嫌疑,走向池岸上,在竹蔭中尋一個較好下釣的所在,移來幾粒石頭,舖好一個坐位,安好靠竿的架子撒下香糠,釣上香餌,就把釣絲垂下去坐等魚來上鉤。正是炎暑的夏天,風來水面時涼,比食冰西瓜更快意,雖釣不到魚,也足藉以避暑。

「喂!這魚池不許釣。」

「…………」

「喂!臭耳人甚?這魚池不許釣!」

「怎樣?不能釣?」

「不許釣就不能釣怎樣?」

「囝阿兄!那用惡到這樣?」

「你的主人啊?主人幹嗎?」

「我就是主人,要怎樣?這魚池已經贌給我們養魚。」

「你無有禁釣的告示,誰都好釣。」

「講笑話,我就不准你釣。」

「你沒有告示,我已撒下香糠,不許釣?你不是騙人來給你飼魚?」

「講怣話?誰叫你撒?」

「我要釣魚啊。」

「我不許釣!」

「我偏要釣。」

「我就敢給你戽水。」

「試試看!你不怕到池裡去喝水?」

「放屁!」

「試看咧!」

泊泊泊,開始有潑水的飛濺聲。

「好!你真要。」繼之有憤怒的叫聲。

「唉,啊!」驚喊聲。

撲通,重物的墜水聲。

「娘的!好,看你敢淹死我?」是復讎的狂喊聲,拍拍拍,肉的搏擊聲。

撲通,再一次的墜水聲。

「啊啊!娘的,死鱸鰻!著不要走!」這是弱者被侮辱時,無可奈何,聊以洩憤,帶著悲鳴的威嚇。

「哈哈!好漢!怎也會哭?」嘲笑之後又有「喂!不要哭!拿幾點錢去買餅食!」的輕蔑。

「死鱸鰻。」

當這喜劇要開幕時,因為也有吵嘴的鬧台鑼鼓,所以圍來不少觀客,看看要動起真刀真鎗的時候,有的觀客便來勸阻,有的卻興高采烈在拍手歡迎,武劇終於扮演下去,等到閉幕觀客還不散去,隨後便有評戲的議論,有的講那囝仔演得不錯,這就是在譏誚我演了有些不應該,有的卻直接在講我的橫逆,這也難怪,人的心本來是對於弱者劣敗者表示同情,對於強勝者懷抱嫉妒和憎惡,對於理的曲直是無暇去考察,可是在這「力即是理」的天下,我看是受了不少冤枉,有幾個認識我的,便在我難於下場的時帶著不可思議的面容,來勸我回去,我也就很掃興地把釣具收起。

是將近黃昏的時候,我家裡忽然來了一個訪客,這訪客像是帶來很重大的事情,所以同時跟來不少好事的人,把門口圍繞著,在等待看有什麼值得他們開心的事發生。

「請問咧!這裡不是有一個叫做豐的?」

「有什麼貴事?那就是小犬。」父親不曉得什麼事由,看見這款式,很有驚疑不安的臉色,雖然卻也很從容地應答著。

「我也聽講是你的公子,所以專工來訴給你聽,這事情不知道他有什麼道理好講?」這訪客具有強健的身軀,沒有被袖管遮去的兩臂,露出很氣力的筋肉,講話時兩個拳頭握得要流出汁來。

「哦!去得罪著你嗎?我完全不知道,他是回來不久,罕到外面去,……」

「他去釣我們的魚,我那個十三歲的囝仔去阻止,他竟把伊推落池裡去。」

「嗄!真有這樣事?你怎麼這樣亂來?」父親帶著微怒而又不相信似的聲音轉向我。

「他就是你的孩子嗎?」我看見事情不是小可便抱定覺悟,面對著那訪客,反問起他。

「你怎把他推落池裡?」這句話很充分地含有問罪的口氣。

「他潑我一身軀泥水,你自己沒有問問看?」我也反問起他的責任。

「難道你以為打得過他,就把他推下去嗎?」

「我替你教示,你不喜歡嗎?他那款亂來,沒有教示,若是碰到別人,一定要受著大大的喫虧。」聽著這句話,父親似著了一驚,但是我卻看見他在抑制著口角的微笑,一方那訪客竟握緊著拳頭立了起來。

「多謝你的教示,兩次落到水裡去,喝了一腹肚水,你還以為不是喫虧嗎?」看到形勢這樣緊張,圍在門口的閒人中,忽鑽出了幾個人,竟自踏進我的廳裡來,這幾人是和我家較有交陪的,萬一相打起來,很可助我一臂的健者,我的膽也就壯了許多。

「還不至淹死,有什麼相干。」

「呸!亂來,給我進去!」父親再也不能放任,再也不能沒有一些教訓的表示了。

「你不是讀書人?你以為打得來就算數?」

「你的兒子無禮,你總不講。」

「你不來告訴我?」

「你沒有預先告示,我怎會識得他是你的兒子。」

「給我進去!」父親又有了責任上的訓話。

「你實在有些橫逆,若碰到和你一樣的人呢?」

那訪客的氣勢,到這時候似有些衰落,話的力量已較軟和。

「若會把我推下水去,也只有自認晦氣。」

「不許開嘴!給我進去!」父親真有點生氣了。

「看我的薄面,不用理他,對令郎我總要賠個不是。」

「是咯,這樣就可以了,恭叔也在責罵他。」幾個閒人,便也插下嘴,給我們和解。

「他還以為我是可以欺負的。」

「少年人不識世故,休去理他,恭叔自己要教責就好了。」又是閒人的勸解。

「既然是相痛疼,總看我的薄面。」

「是咯!算了罷!」不管那訪客怎樣,幾個閒人便硬把訪客挽了出去。

「不過我不能不來講一聲。」那訪客留了這最後的一言。

「勞煩大家,真多謝。」父親也向著了人們表表謝意。這一次累到他老人家賠了不少不是,而我也受到教母親去代承受叱責,我曉得免不了有一番教訓就早便閃到外面去,所以父親只有向著我的母親去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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