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七回 撤除帝制洪憲銷沉 悵斷皇恩群姬環泣

卻說袁世凱展閱來書,看了第一句,即不免驚疑。看官!道是甚麼奇談?原來是一封信。

慰庭總統老弟大鑒:

老袁暗想道:「為何有這般稱呼?」正要看下,忽見克定趨入道:「徐伯伯來了!」老袁把書信放下,連忙道一「請」字。克定即至門外傳請,須臾,見徐世昌趨入,老袁忙起身相迎。徐世昌向前施禮,慌得老袁趕緊攔阻,且隨口說道:「老友何必客氣,快請坐罷!」世昌方才入座。老袁也坐了主席。便道:「你在天津享福,我在這裡受苦,所以命克定前來邀請,煩你老友替我設法才是。」世昌道:「不瞞總統說,世昌年已老了,既沒有才力,又沒有權勢,只好做個廢民罷了,還有何心問世?今因大公子苦口相邀,世昌不忍拂情,所以來此一行,乘便請安。若為政局起見,請總統轉詢他人,世昌不敢與聞。」樂得推諉。老袁笑答道:「菊人,你我是患難故交,今復惠然肯來,足見盛情,還要說甚麼套話?好歹總替我想個法兒,凡事總可商量的。」世昌才說道:「他事且不必論,現在財政如何?」開口即說財政,到底是老成人語。老袁皺著眉道:「不必說了。現在各省的解款,多半延宕,所訂外國借款,又被亂黨煽惑,停止交付,總之由我做錯,目下只仗老友挽回哩。」世昌未便急答,卻從案上一望,但見有一疊信紙攤著,大約有十多張,便問老袁道:「這是何人書信?」老袁道:「我倒忘記了。我只看過一句,叫我做總統老弟,想是有點來歷哩。」說著,便起身取下,與世昌同閱。世昌瞧著第一句,也是驚異,入後乃洋洋洒洒,歷揭老袁行事的錯處,且為老袁想了三策,上策是避位高蹈,中策是去號踐盟,下策是將王莽的漸台,董卓的郿塢,作為比例,末後是說從前強學會中,彼此飲酒高談,坐以齒序,我為兄,你為弟,交情具在,因此忠告。統篇約有一萬字,好似蘇東坡、王荊公的萬言,署名乃是康有為。原來就是文聖人。兩人看罷,由徐世昌偷瞧老袁,面上似不勝慍色,便道:「這等書獃子,也不必盡去睬他,但世昌卻有一言相質,究竟總統是仍行帝制呢,還是取消帝制?」老袁半晌才答道:「但能天下太平,我亦無可無不可。」你亦想學聖人么?世昌道:「總統如果隨緣,平亂諒亦容易,但須邀段芝泉出來幫忙,他是北洋武人的領袖,或還能鎮壓得定呢。」老袁搖首道:「我已去請他過了,他不肯來,奈何?」世昌道:「他的意思,無非是反對帝制,若果把帝製取消,我料他非全然無情。」老袁道:「別人去請,恐是無益,我又不便親邀,若老友能代我一行,那是極好的了。」世昌想了一會,方起身道:「我且去走一遭罷。」老袁道:「全仗老友偏勞。」

世昌自去,老袁在室中待著,見克定復趨入道:「徐老伯如何說法?」老袁道:「他要我取消帝制,現在去邀請段芝泉了。」克定道:「帝制似不便取消哩。」老袁道:「楚歌四面,如何對待?」克定道:「不如用武力解決。」老袁哼了一聲道:「靠你幾個模範軍,有甚麼用處?我自有主見,不必多言。」克定乃退。既而徐世昌轉來,說是段芝泉已有允意,惟必須撤銷帝制,方肯出來效力。老袁沉著臉道:「罷!罷!我就取消帝制罷。明日要芝泉前來會議,我總依他便是。」世昌應了一聲,又辭別出去。翌晨再開會議,徐世昌先至,段祺瑞亦接踵到來,余如國務卿等統已齊集。只六君子、十三太保,卻有一大半請假。想是無顏再至。老袁也不欲再召,只把取消帝制的理由,約略說明,言下很有惋容。世昌道:「大總統改過不吝,眾所共仰,似無容疑議了。」大眾統俯首無詞,老袁道:「菊人、芝泉統是我的老友,往事休提,此後仍須借著大力,共挽時艱。」段祺瑞道:「大總統尚肯轉圜,祺瑞何敢固執,善後事宜,惟力是視便了。」老袁乃命秘書長草擬撤銷帝制命令,一面散會,一面邀徐、段兩人,及王式通、阮忠樞留著,俟命令已經擬定,再令四人善為潤色。段本是個武夫,阮又是個帝制派中的健將,兩人不來多嘴,全憑那斲輪老手徐世昌,及倚馬長才王式通,悉心研究,哪一句尚未妥適,哪一字還須修改,彼此評議了好多時,方才酌定,隨將草稿呈袁自閱,但見稿中寫著:

民國肇建,變故紛乘,薄德如予,躬膺巨艱。憂國之士,怵於禍至之無日,多主恢複帝制,以絕爭端而策久安,癸丑以來,言不絕耳,予屢加呵斥,至為嚴峻;自上年時異勢殊,幾不可遏,僉謂:「中國國本,非實行君主立憲,決不足以圖存,倘有葡、墨之爭,必為越、緬之續。」遂有多數人主張恢複帝制,言之成理,將士吏庶,同此悃忱,文電紛陳,迫切呼籲。予以原有之地位,應有維持之責,一再宣言,人不之諒。嗣經代行立法院議定,由國民代表大會,解決國體,各省區國民代表,一致贊成君主立憲,併合詞推戴。中國主權,本於國民全體,既經國民代表大會,全體表決,予更無討論之餘地,然終以驟躋大位,背棄誓詞,道德信義,無以自解,掏誠辭讓,以表素懷。乃該院堅謂元首誓詞根於地位,當隨民意為從違,責備彌周,已至無可諉避,始以籌備為詞,藉塞眾望,並未實行。及滇、黔變作,明令決計從緩,凡勸進之文,均不許呈遞,旋即提前召集立法院,以期早日開會,徵求意見,以示轉圜。越掏越臭。予本憂患餘生,無心問世,遁跡洹上,理亂不知;辛亥事起,謬為眾論所推,勉出維持,力持危局,但知救國,不知其他。中國數千年來,史冊所載帝王子孫之禍,歷歷可征。予獨何心,貪戀高位?乃國民代表,既不諒其辭讓之誠,而一部分之人民,又疑為權利思想,性情隔閡,釀為厲階。誠不足以感人,明不足以燭物,實予不德,於人何尤?辜我生靈,勞我將士,以致中情惶惑,商業凋零,撫衷內省,良用矍然。屈己從人,予何惜焉?代行立法院轉陳推戴事件,予仍認為不合事宜,著將上年十二月十一日,承認帝位之案,即行撤銷,由政事堂將各省區推戴書,一律發還參政院代行立法院,轉發銷毀。 所有籌備事宜,立即停止,庶希古人罪己之誠,以洽上天好生之德,洗心滌慮,息事寧人。蓋在主張帝制者,本圖鞏固國基,然愛國非其道,轉足以害國;其反對帝制者,亦為發抒政見,然斷不至矯枉過正,危及國家。務各激發天良,捐除意見,同心協力,共濟事艱,使我神州華胄,免同室操戈之禍,化乖戾為祥和。總之萬方有罪,在予一人。 今承認之案,業已撤銷,如有擾亂地方,自貽口實,則禍福皆由自召,本大總統本有統治全國之責,亦不能坐視淪胥而不顧也。 方今閭閻困苦,綱紀凌夷,吏治不修,真才未進,言念及此,終夜以興。長此因循,將何以國?嗣後文武百官,務當痛除積習,黽勉圖功,凡應興應革諸大端,各盡職守,實力進行,毋托空言,毋存私見。予惟以綜核名實,信賞必罰,為制治之大綱。我將吏軍民,尚其共體茲意!此令。

老袁瞧畢,好一歇方道:「算了罷!明日頒發便了。」徐、段諸人,統行退出。老袁又把這稿底,瞧了又瞧,暗想把這種文字,宣布出去,分明是自己坍台,但若捺住不發,將來大眾離心,連總統都做不成。目下火燒眉毛,只好暫顧眼前,再作計較,乃咬定牙齦,將這命令交與秘書,攜往印鑄局排印。忽有一書呈入,當即啟閱,乃是克定手筆,略云:

自籌安會發生,以迄於今,已歷七閱月。此七閱月中,嘔幾許心血,絞幾許腦力,犧牲幾許生命,耗費幾許金錢,千迴百折,始達到實行帝制之目的。茲以西南數省稱兵,即行取消帝制,適足長反對者要挾之心。且陛下不為帝制,必仍為總統,則今日西南各省,既不慊於陛下為帝,而以獨立要挾取消帝制者,安知他日若輩不因不慊於父為總統,而又以獨立要挾取消總統乎?竊恐其得步進步,或無已時也。 今為陛下計,不如仍積極進行之為愈。且西南各省,雖先後反抗,而北方軍民,則固相安無事。陛下苟於此際正位,即使西南革黨,興兵北犯,然地隔萬里,縱曠日持久,未必能直搗幽燕。況軍力之強弱各殊,主客之勞逸迥別,勝敗之結果,尚在不可知之數乎?就令若輩不肯歸化,亦不過以長江或黃河南北,為鴻溝已耳,則陛下縱不能統一萬方,亦胡不可偏安半壁哉?較今茲自行取消帝制,孰得孰失,何去何從,願陛下熟思之。

老袁覽到此書,又不禁動了疑心,便獨自一人,踱入內廳,背著了兩隻手,在那廳室中打著磨旋,好似鑊沿上的螞蟻一般。驀聞背後有人道:「萬歲爺有請!」急忙回視,乃是女官長安靜生,便道:「你不要叫我萬歲爺,仍叫我大總統。」安靜生道:「萬歲自萬歲,總統自總統,為甚麼做了萬歲,又做總統呢?」卻是奇怪。老袁道:「你曉得什麼?你傳何人的命令,敢來請我?」安靜生道:「皇后娘娘及妃子等,統請皇上入內,有事相稟。」老袁乃隨她進去。一入內室,但見一後十四妃,均聚集一堂,黑壓壓的立著。洪姨先搶前一步,運著嬌喉,向老袁道:「陛下為什麼要取消帝制?須知妾等朝盼夕望,剛剛有些望著了,哪知陛下反半途拆橋哩。」說著那淚珠兒已淌了下來。老袁瞧著,不由的心中一酸,好像萬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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