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見多識廣:名人與政治 第二十四章 七十歲及之後的加西亞·馬爾克斯: 回憶錄及憂傷妓女

1996—2005

現在他該做些什麼?六十九歲的作家仍然充滿活力、滿是計畫,仍然強烈地受到政治的吸引,如美國人所說的獻身「改變」。然而,他還是位小說家嗎?《迷宮中的將軍》是一部歷史小說,雖然加入卓越的虛構成分,但仍是一部歷史小說。同樣地,《綁架》是紀實小說,的確,紀實的成分多於小說的成分。很清楚的是,《迷宮中的將軍》寫的是「當時」,兩百年前哥倫比亞如何開始;《綁架》寫的是現在,哥倫比亞成為什麼樣的國家。兩者都以無可否認的神韻寫成。然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內心是否還有頗具抱負的創作想像力,或者,世界歷史的偉大泉源其實已然枯竭?毫無疑問地,世界雖然臣服於他的腳下,卻已經不是成就他的那個世界了。他是否能夠回應這個新世界——後共產黨、後烏托邦、後現代的世界,如今正跨越時代,進入21世紀的這個疲憊世界?

老實說,沒有多少人能夠完整地對這個新時代加以反映,要求一位老人做出反映實在太過苛求,雖然對加西亞·馬爾克斯來說,這是他自找的。這是偉大文學的時代,但不是偉大作品的時代。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30年代現代主義時期,一般大眾和評論家對於大多數偉大藝術家的看法一致,但其實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就少有作家或任何類型的藝術家,讓他們以過去同樣的方式得到一致的看法。如今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少數公認的偉大作家之一,《百年孤獨》是少數公認的偉大小說之一,兩者都出現在20世紀後半期公認偉大作家和偉大作品的名單上。除此之外,他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也經常出現在20世紀「前五十」或「前一百」小說排行榜上。他還能再錦上添花嗎?他該嘗試嗎?

他當然想繼續下去。他曾經表示,自己在《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這兩本書之後完全掏空」。 不知為何,他總是有辦法下定決心、找到靈感獲得新的主題、新的形式,也想到下一個計畫,先是他想寫的小說,隨後成為他需要寫的小說,再變成絕對必須寫的小說。現在也是一樣,他還在尋找。的確,他告訴採訪者自己希望「回歸小說」。一如往常,他自有計畫。他手上有三篇短篇小說,他認為加在一起會是一本有意思的書,另一本關於愛情的書:愛情和女人。他告訴《國家報》:「我身邊都是女人。我的朋友大多是女性,梅塞德斯必須學習那就是我存在的方式,我和她們的關係只是無傷大雅的打情罵俏。到現在大家都已經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他補充說自己已經開始失去記憶,這是他整個人生和作品的根源。(這也發生在《族長的秋天》受到自傳靈感啟發的主人公身上。)然而諷刺的是,碎紙機是他家中最常用到的機器。不過,最近他暫緩銷毀《愛情與其他魔鬼》 的手稿,送給梅塞德斯當作禮物。他似乎沒有察覺到在計算機時代,大部分的故事發展的蛛絲馬跡都隱藏在計算機之中,手稿已經失去大半的魔法,包括財務上的利益。的確,從手寫進化到打字機再到計算機生產,可以解釋讀者心目中作者光輝逐漸淡去的部分原因,或許也是作者自己失去信心的原因。加西亞·馬爾克斯比大多數的人成功地抗拒這個過程,他銷毀大部分準備中或未完成的作品,剛好符合自己強烈的自信,雖然他不會想如此解釋,但藝術家的工作是拿出傳統典範上完整完成的作品。

退休這個話題隱隱約約地縈繞著,但所有的徵兆都很糟糕。這是所有族長的秋天,即使數百萬人都希望桑佩爾辭職,他仍然執拗地拒絕這麼做;卡洛斯·安德烈·佩雷斯被迫退休;卡洛斯·薩利納斯成功地完成任期,但被威脅會被送進監獄或更糟的處境,只好乖乖出國;沒人有辦法強迫菲德爾·卡斯特羅退休,但他很快就要滿七十歲;革命已經逐漸年華老去,可是有誰能取代他?真情流露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沒有參加波哥大的新書發布會,而是前去探望另一位不情願的退休人士菲利普·岡薩雷斯,他受到指控和醜聞纏身的困擾,在西班牙總理官邸蒙科洛亞宮待了十三年之後,被選民掃地出門。加西亞·馬爾克斯一到馬德里就趕到蒙科洛亞宮,但總理不在家;大作家在蒙葛拉哥國家公園找到孤零零的總理和保鏢,正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另一位失去權力和榮耀的角色。 他們上次見面擁抱時,岡薩雷斯說: 「老天爺,兄弟,我想你是西班牙唯一一位願意擁抱總理的人。」如今,他宣布離職,準備退休;即將取代他的是右翼領袖何塞·馬利亞·阿茲納爾。

在西班牙停留了一段時間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前往古巴和菲德爾·卡斯特羅一起慶祝他的七十歲生日。這是另一場秋天的大事,和探望菲利普·岡薩雷斯也並非那麼截然不同。菲德爾並沒有考慮退休,但他正處於前所未有省思的心境。他是這麼一個活在未來的人,為了達到目的,必須一分鐘一分鐘地征服現在,卻終於有這麼一次在思考過去,他自己的過去。他曾經說並不希望特別慶祝,但賈布宣布他仍然要和梅塞德斯一起前往古巴。菲德爾雖然由於公務繁重,無法在8月13日當天正式慶祝生日,不過,他那天晚上仍然出現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家裡,接受他的禮物,一本哥倫比亞卡羅與庫爾佛語言學院所出的字典。兩星期後,菲德爾透露自己準備的驚喜:他帶著賈布、梅塞德斯、幾位親近的同行、一位記者和一位攝影師回到他出生的小鎮比蘭,「一次回到過去的旅程:他的過去、他的回憶、他學說話的地方;射擊、繁殖鬥雞、釣魚、學拳擊,他受教育、成形之處;他1969年離開後就未曾再回去,一生中第一次可以在雙親墓前獻上花束及敬意,在這一刻之前他都無法做到。是這樣的一段旅程」。菲德爾陪著客人在小鎮上到處散步,回到舊學校(他坐在以前的座位上),回想小時候的活動(「我比里根還像牛仔,因為他只是電影牛仔,我是真正的牛仔」)。他回憶母親,還有她的個性及獨特之處,他充分回想,感到滿足之後宣布:「我沒有把夢境和現實混淆在一起。我的記憶里沒有幻想。」 加西亞·馬爾克斯最近在寫自己的回憶錄,特別是近半個世紀前和母親回到他出生的地方,他一定得到了很多思考的靈感。

9月,回到卡塔赫納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新家待了一段時間。他在那裡並沒有家的感覺,這一點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不僅因為從聖塔克拉拉飯店可以眺望他家:他們在這裡就是覺得不舒服;事實上,他們就是不喜歡這裡。一位阿根廷記者魯道夫·布拉切利曾經採訪過瑪魯哈·帕夏在1990年到1993年間的經歷,以及《綁架》里對他們的描繪;利用她的關係,布拉切利接觸生氣但仍樂於提供資料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他這陣子接受採訪的表現越來越具省思與哲學意味,就像處於危險境地的老士兵,帶著些許迷惘: 內容有趣、信息豐富,甚至頗具分析性,但已經不為了專註在單一項目上而排除其他,他對於下一個計畫已經不像過去一般全神貫注。 他再度提到自己雖然是「記憶專家」,卻已經開始忘東忘西,特別是電話號碼。他的母親如今有時對他說:「你是誰的兒子?」其他時間她又完全記得,他會問她對他童年的回憶。「她現在說得比較多,因為已經不需要隱藏,她已經忘了自己的偏見。」

他告訴布拉切利自己發現有很多朋友突然滿七十歲,這實在是個意外,「我從來沒問過他們幾歲。」他說自己對於死亡的感覺是:「憤怒。」六十歲之前,他從來沒有認真地思考過自己的死亡。

「我記得很清楚:某天晚上我在讀一本書,突然之間,我想到完蛋了,這會發生在我身上,逃也逃不掉,我永遠不會有時間思考這件事。然後突然之間,砰,天吶,逃不掉。我感覺到一陣冷戰……就像六十年全然的不負責任一樣。我解決的方式是殺掉角色。」他說死亡就像熄燈或是接受麻醉。

自從《抉擇》雜誌結束,他在《觀察家報》和《國家報》的每周專欄開始,他就清楚地處於沉思默想、回顧的心境,至少一開始是如此。他雖然銷毀了私生活大多數書面的線索,甚至是關於他的文學作品的,然而,對於工作上兩個特別的層面,他越想越多。首先,在如何做到以及時間點這方面,也就是技巧和時機。他顯然是個名匠大師,越來越能理解到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或海明威一樣說故事,因而有了他在哈瓦那和墨西哥城寫劇本的「工作室」,還有現在馬德里和卡塔赫納的記者工作室。這兩者都是關於說故事:如何把現實分解成故事,把故事分解成有組織的元素;如何敘述,讓每一個細節自然地引領到下一個細節;如何以組織結構讓讀者或觀眾無法停止閱讀。第二是內容和動機:因為他的「羞恥和難為情」的感覺,他厭惡表現出感情及內省。然而近幾年來,他更有興趣辨識出自己人生經驗中經歷過的粗胚材料,幾年來在他的作品中為了不同的文學和美學目的而以不同的方式處理。就某部分而言,這是他控制自己故事的方式,確定一定要經過他的詮釋才能形成這些故事。他已經掌控自己的形象三十年了;現在他想要掌控自己的故事。

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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