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見多識廣:名人與政治 第二十一章 聲名大噪和番石榴飄香:《霍亂時期的愛情》

1982—1985

第二天早上,在卡門·巴爾塞斯的陪同下,賈布和梅塞德斯飛往巴塞羅那,住進索菲婭公主飯店,充分休憩直到新年;不過,他們還是抽空拜訪了當時西班牙的新任首相。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每周一次的專欄里,忠實記錄過去兩個星期拜訪了蒙科洛亞宮兩次,不受一切干擾與年輕的「菲利普」相談甚歡,「他看起來比較像大學生,而不是總理」。梅塞德斯與貢薩羅則陪伴他的夫人卡門。 很明顯地,這位諾貝爾文學獎新科得主越來越高調,也越來越不謹言慎行。在他的下一篇文章里,他提道,「我可以很驕傲地說,我認為自己是最不拘泥形式的人……我始終無法習慣自己的朋友成為總理,也無法克服對於總統府倒胃口的感覺」。見多識廣的他,深信菲利普對拉丁美洲的了解遠甚於「所有非拉丁美洲人」,對於「拉丁美洲與歐洲之間的關係有重要的影響力」。菲利普是否有同感,我們不得而知,然而,加西亞·馬爾克斯很清楚地希望菲利普支持他長久以來對古巴、加勒比海、拉丁美洲的策略,他也毫不在乎地希望讓全世界都知道這一點。

然而,在與媒體的非正式交流中,岡薩雷斯首先提到的卻是「古巴在區域內的形勢,以及全面安全協議的必要」,這不見得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如意算盤。加西亞·馬爾克斯認為愛能解決世界上所有一的問題,也表示希望能趕快動筆寫他以此為主題的新小說——他真希望自己是隔年才得獎,讓他得以先完成這本書。

12月29日,這位新科得獎人前往哈瓦那,宣稱自己還是希望能成立報社,好讓他得以再享受「古老而有尊嚴的新聞報道」,這也許聽起來實在不像中間人的直覺,西班牙文有一個沒那麼好聽的字眼:「皮條」——報馬仔。接下來的幾年中,馬德里—哈瓦那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最關心的重點,然而他並無法調解卡斯特羅和岡薩雷斯之間的不同意見。

諾貝爾文學獎有兩件為人傳誦的事實,其一是這個獎通常頒給江郎才盡的作家;其二是就算獲獎的是年輕作家,他們也因為這個獎所佔去的時間、注意力以及慾望而無法再寫出佳作。第一個說法顯然無法在加西亞·馬爾克斯身上得到印證:他是最年輕的諾貝爾獎得主之一,同時也是最受歡迎、最有名氣的。預測第二個說法的人要不是憎恨他的成功,要不就是嫉妒他的名氣,然而,加西亞·馬爾克斯其實早就過著其他諾貝爾得主鮮少享有的名流生活,並不會因為得獎而停歇,因為,他早在《百年孤獨》出版的幾年後就經歷過這樣的名氣:就像贏得第一座諾貝爾獎一樣。或者,也許大家期待他受到更多的刺激:寫下更多作品,多旅行、多嘗試一些新的事物。結果也是如此,他對於這個新增的地位不只是得心應手。然而……

然而,他早在1980年就決定改變生活方式,以符合他新得的威信與尊敬。他已經是眾多總統的朋友,除了和菲德爾的關係外,還有墨西哥的洛佩斯·波提尤、委內瑞拉的卡洛斯·安德烈·佩雷斯、哥倫比亞的洛佩斯·米切爾森和貝當古、法國的密特朗、西班牙的岡薩雷斯。如今,他的名人地位已經提升到如總統一般。(菲德爾·卡斯特羅會說:「對,當然加西亞·馬爾克斯就像元首一樣。唯一的問題是,哪一個國家的元首?」)他告訴自己他是在休息,但很清楚地,他是希望利用自己更強烈的影響力,更有效地在他這些新的總統朋友之間調解。有人也許會說,他公開的政治時期是從1959年到1979年,而1971年到1979年之間則是最密集的時期。隨之而來的是更有「外交手腕」的時期。問題在於,他在這「外交」時期是否只是在隱藏自己真正的政治意圖,扮演善意的旅伴角色,就像1950年到1979年之間;或者,在他調解、秘密談判、文化事業的背後,其實是在逐漸地修正自己的政治立場?

衣錦還鄉地回到大西洋的另一邊時,不論有意或無意,就算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也很難不察覺名氣的負擔以及他肩上的重責大任。他已經得其所願,但如同瑪麗蓮·夢露所唱的歌一般,得其所願之後反而不再想要。他被迫適應不同程度的阿諛奉承已經有一段時間,除非親眼目睹,一個嚴肅的作家幾乎無法想像:這真的是「名人現象」。加西亞如今的生活成了必須小心安排的光景。

認識他大半輩子的人說,他在得獎之後變得更加謹慎。有些朋友對他還能與他們保持聯繫而受寵若驚,有些因察覺到他的冷淡而不滿。有些人認為他的虛榮心不斷膨脹,也有人說他平凡一如往昔;他的侄子高格說,他本來就活得像個「諾貝爾獎新科得主」。 看過無數文學界名人的卡門·巴爾塞斯則說,沒有人能模仿、複製他功成名就的過程。 (如果你有一個像加西亞·馬爾克斯一樣的客戶,你可以組個政黨、辦個宗教團體或籌備革命運動。)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表示自己努力讓一切「維持原狀」,但自從他去了斯德哥爾摩之後,沒有人再以同樣的眼光看待他。他說「名氣」就像一盞「永遠不熄滅的燈」,人們只說你想聽的話;得了諾貝爾獎後就得自持莊重,你再也無法叫別人「滾遠一點兒」;你必須隨時維持自己的幽默與才智。就算只是在派對上和老朋友聊天,其他人也會停下來聽你說話。諷刺的是,「周遭圍著越多人,你就感覺自己越渺小」。 沒多久,他開始打網球,因為他再也無法把在街上散步當成運動。只要他一進到餐廳里,所有的服務生都急忙跑到附近的書局買一本他的書讓他簽名。機場是最糟糕的,因為他無處可逃。他總是第一個登機,但仍逃不過空服人員要求他在書本、航空雜誌、餐巾紙上簽名。然而,他在本質上仍是一個非常害羞、膽怯,很多時候都非常焦慮的人。 「我現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當自己,但真的很難。你無法想像這一切如何把你壓垮,但那是我自找的。」 接下來的幾年裡,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然而,他再也無法像創作《族長的秋天》時那樣地抱怨。

1982年12月30日清晨五點鐘,加西亞· 馬爾克斯與梅塞德斯飛抵哈瓦那長住,寄宿的禮賓別館六號,在幾年後成為他們在古巴的家。卡斯特羅剛去過莫斯科參加勃列日涅夫的喪禮,與英迪拉·甘地討論邀請加西亞·馬爾克斯參加1983年3月於德里舉辦的「不結盟國家」會議。(她提到諾貝爾獎宣布時自己正好在讀《百年孤獨》。)卡斯特羅在莫斯科買了許多加西亞·馬爾克斯最愛的魚子醬,加西亞·馬爾克斯則為卡斯特羅帶來菲利普·岡薩雷斯與奧羅夫·帕爾梅的口信、費度其的鱈魚乾、卡門·巴爾塞斯的白蘭地。

那一個星期,格雷厄姆·格林和他的巴拿馬朋友喬喬·馬丁內斯路過哈瓦那,馬丁內斯是托里霍斯最親密的盟友之一。1月16日,加西亞·馬爾克斯寫了一篇關於這位英國小說家的文章《格雷厄姆·格林在哈瓦那的二十小時》。他與格林從1977年之後就沒有見過面,加西亞·馬爾克斯透露,格林和馬丁內斯的來訪是最高機密,一切以高層人士的程序處理,搭乘政府的賓士車。格林和卡斯特羅討論他們十九歲時玩兒的著名俄羅斯輪盤實驗。這篇專欄文章的結尾寫道:「我們一個個離開時,我想到這段會面早晚會寫進我們其中一人或所有人的回憶錄里,使我感到非常不安。」 和加西亞·馬爾克斯談話變成一件很危險的事——談話內容可能在四十八小時內就登上國際媒體——有些人質疑諾貝爾獎得主以新聞人的身份採訪其他名人是否得宜。

流亡海外的古巴人基耶爾莫·卡布列拉·因凡特對於這篇寫到格雷厄姆·格林的文章非常不滿,以一篇《哈瓦那的顯要》攻擊:

我知道南美洲(與西班牙)的讀者(及作家)每星期都會因拜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專欄而哈哈大笑,以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談論著市井小民,就像觀察著粗鄙人之間的談話或是非希臘人的動作……這篇文章究竟是荒謬至極還是只是陳詞濫調?對某些見多識廣的讀者而言,加西亞·馬爾克斯《國家報》的每周專欄無疑帶來新的撼動,我則有不同的看法。我非常認真看待小說,這篇文章就是證明。也許有些人為了反駁我的意見捏造專有的借口:拜託,不值得,別花時間,根本沒有人注意。但是我相信,我和高多尼都相信,唯有謙卑的人能擊敗權威。

可以理解的是,拉丁美洲右派,特別是古巴流亡者對這座諾貝爾獎始終抱持不予苟同的心態,這一點開始讓加西亞·馬爾克斯感到焦慮。這些人也許以為諾貝爾委員會知道他偏「紅」,在他們的眼裡差不多就等於共產主義者,因此他應該沒有機會得獎。或者,如今他的聲望已經到達頂點,公開攻擊他一點兒損失也沒有,還有可能得益。也有可能這些人就是無法忍受他的成功、他毫不掩飾的上流生活、他的廣大人氣。毫無疑問地,加西亞·馬爾克斯放棄軍事記者的身份之後,有超過一年的時間,他不斷強調自己和卡斯特羅之間的私誼。如今非常明顯地,卡斯特羅需要加西亞·馬爾克斯多過於加西亞·馬爾克斯需要卡斯特羅。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因為諾貝爾獎,加西亞·馬爾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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