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旅居海外:歐洲及拉丁美洲 第十一章 鐵幕之下:冷戰時期的東歐

1957

1957年5月初,普利尼奧·門多薩帶著妹妹索蕾妲回到巴黎,發現他的朋友更消瘦、更修長、更刻苦。「他的套衫袖子上有洞,鞋底走路的時候會進水,粗獷的阿拉伯臉龐上顴骨很明顯。」 不過,對於朋友的法文進步,對巴黎環境以及問題的了解,則令他印象非常深刻。5月11日,他們一起在著名的雙叟咖啡館聽到羅哈斯·皮尼利亞被推翻、流亡的消息,就在他被哥倫比亞天主教會譴責的十天之後。接收的是「五人軍政府」,這兩位朋友對隨之而來的未來都不樂觀。

加西亞·馬爾克斯和門多薩都有左派的淵源以及幻想,非常希望前往東歐,前一年互相矛盾的報道尤其給了他們強烈的動機,一開始是赫魯曉夫公開譴責斯大林,接著是蘇聯入侵匈牙利的騷動。他們決定從萊比錫開始,路易斯·維亞爾·博爾達流亡時曾以學生獎學金在這裡住了一年。之前還有工作的門多薩,為了這個夏天買了一輛二手雷諾四門汽車,6月18日,他以時速大約一百零五公里載著活潑的索蕾妲和沉默的加西亞·馬爾克斯馳騁在德國的高速公路上,沿途經過海德堡和法蘭克福, 再從法蘭克福進入東德。加西亞·馬爾克斯關於這另一個德國的文章——再一次,他必須等待許久才見得到文章發表,提到鐵幕其實只是紅白相間的木製路障。對於邊境的情況、破舊的制服、邊境警衛的無知,這三位朋友感到相當震驚;邊境警衛幾經困難才有辦法寫下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出生地,也許一點兒也不令人意外。接著,由索蕾妲·門多薩開夜車把他們載往魏瑪。早餐時分,他們在一家國營餐廳停留,再次因為眼前的景象而感到驚訝。門多薩記得他們進門之前,下車時伸著懶腰打呵欠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對他說:「聽好,大師,我們要了解這一切。」「了解什麼?」「關於社會主義。」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到,進入這家一點兒也不吸引人的餐館好像「一頭栽進一個沒有準備的現實」。 大約一百名德國人坐在那裡吃著火腿和蛋的早餐,豐盛得足以供給王公貴族,不過他們自己看起來泄氣而怨恨,就像受盡屈辱的乞丐。當晚稍後,三位哥倫比亞人抵達魏瑪,第二天一早,他們從此處前去參觀附近的布亨瓦德集中營。後來,加西亞·馬爾克斯寫道,自己一直無法把這些死亡集中營的現實和德國人的性格連在一起,「就像好客之於西班牙人,慷慨之於俄國人」。

這三位朋友繼續開車前往萊比錫,萊比錫讓加西亞·馬爾克斯想起波哥大南區,而這並不是什麼最高禮讚。萊比錫的一切都很破舊、令人沮喪,他回憶道:「穿著藍色牛仔褲和襯衫的我們,身上滿是來自公路的塵埃,我們是唯一『人民民主』的跡象。」 此時,他並不清楚問題的根源是社會主義本身,還是俄國人的腐敗。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他所寫的文章中提到,他和「佛朗哥」(普利尼奧·門多薩)「忘了」萊比錫是馬克思—列寧大學的所在地,他們可以認識一些「南美洲的學生」,更具體地討論目前的情形。 事實上,這才是他們選擇這個城市的原因:這裡是維亞爾·博爾達的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報道中給了他一個假身份,一個名叫「瑟席歐」的智利共產黨員,三十二歲的他兩年前從故鄉流亡,在此攻讀政治經濟學。維亞爾·博爾達的確是生活在流亡之中,只不過是從哥倫比亞流亡在外,他在波哥大和共產黨青年團密切來往,成功地找到一份獎學金在東德的城市讀書。 回巴黎申請延長簽證的時候,他曾去塔奇雅在阿薩路的房間看過加西亞·馬爾克斯;當時,他們談話的主要內容是「真正存在的社會主義」,「賈布和我,」維亞爾·博爾達在1998年告訴我,「對於共產主義體制的想法差不多,想要的也差不多:就是博愛而民主的社會主義。」加西亞·馬爾克斯生命中的許多時間都圍繞著同行的旅人、共產黨,更常見的是前共產黨員。在後者之中,有後悔的前共產黨員,他們堅持左派路線;以及怨懟的前共產黨員,許多轉為極端左派。加西亞·馬爾克斯不情願地下結論表示,民主的社會主義比共產主義理想,至少從實際的角度上觀察是如此。

維亞爾·博爾達帶朋友到一家國營歌舞廳,看起來就像妓院,廁所門口還有計程車用的碼錶、酗酒過量和從事低級活動的情侶。加西亞·馬爾克斯寫道:「這不是妓院,因為社會主義國家嚴格禁止並重罰賣淫。這是一家國營機構,但從社會觀點來看,這裡比妓院還要糟糕。」 他和門多薩覺得追求女人的行為還不如轉移到街上。他們所認識的拉丁美洲學生,甚至是認真的共產黨員,都堅持加諸東德體系的並不是社會主義。希特勒已經消滅了所有真正的共產黨員,當地的領導只是官僚走狗,在沒有徵詢人民意見的情形下就把所謂「放在行李箱從蘇聯帶來」的革命加諸人民身上。加西亞·馬爾克斯評論道:「我相信在本質上絕對有人道上的失落感,對於大眾的關心使得個人隱形。這一點在德國人來說是成立的,對於蘇聯士兵也是成立的。在魏瑪,人民反對由蘇聯士兵帶著機關槍看守火車站,但沒有人在乎可憐的士兵。」加西亞·馬爾克斯和門多薩要求維亞爾·博爾達讓他們釋懷,藉由一些辯證法解釋東德的現況。維亞爾·博爾達一生都是忠貞的社會主義者,一開始滔滔不絕,忽然又停下來咒罵:「一堆狗屎。」

總而言之,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東德的反應幾乎完全是負面的。他對於自己在西柏林的時間有著混雜的情緒,在那裡,美國人以更強烈的熱情除舊布新,這個尋常的努力只是為了讓蘇聯的那一邊看起來很糟糕:

第一次接觸這個運作於社會主義範圍內的巨大城市讓我留下空虛的感覺……在粗野而精密的運作下,有些東西開始成形,卻與歐洲完全相反。閃亮、無菌的城市,一切事物有著不幸的效果,看起來太新……西柏林是個巨大的資本主義宣傳媒介。

諷刺的是,這個宣傳工具在他身上非常有效,包括他對東柏林的描述,在冷酷中帶有擺脫幻想的清醒:「到了晚上,相對於西柏林一大片的彩色廣告牌,東邊只有紅星的閃耀。這城市如此陰沉的氣氛,唯一的好處是符合這個國家的經濟現實,除了斯大林大道之外。」 斯大林大道這巨大的規模很不幸地也只有巨大的粗俗感。加西亞·馬爾克斯預測在「五十年或一百年內」其中一個政權勝利時,柏林會再次成為一個龐大的城市,「龐大的商業博覽會,建立在兩個系統所提供的免費範例上」。 鑒於東西兩方的政治緊張局勢和競爭,他的結論是,柏林是個驚慌失措、無法預測、無法理解的人類空間,在這裡,沒有什麼是如同表面所見,每一件事物都經過操作,每個人都和每日的欺騙有關,沒有人具備無瑕的良知。

在柏林待了幾天之後,這幾位朋友儘可能快速地回到巴黎。索蕾妲·門多薩繼續前往西班牙,兩個男人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些什麼。 也許他們的印象太草率,也許別的國家情形比較好。幾個星期之內,萊比錫和柏林的朋友本來就安排好要前往莫斯科參加第六屆世界青年大會,建議他們應該一同前往。早先在羅馬時,加西亞·馬爾克斯曾經試圖取得前往莫斯科的簽證,但由於他沒有正式的贊助人,被拒絕了四次。然而在巴黎,由於非比尋常的運氣,他現在又和自己的護法馬奴耶·薩巴塔·歐立維亞聯繫上。薩巴塔的妹妹迪麗雅是一位哥倫比亞民俗專家與表演家,正帶著一個主要由哥倫比亞黑人組成的團體,從帕倫奎和馬帕雷前往參加莫斯科盛會。 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個相當有說服力的歌手、吉他手、鼓手,他和門多薩加入這一團體,接著前往柏林去和其他人會合。其他前往參與節慶的哥倫比亞人在柏林會合,包括埃爾南·維耶科和路易斯·維亞爾·博爾達。

直到最後一分鐘,加西亞·馬爾克斯都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成行。他寄了一封頗為誇張的信到馬德里通知塔奇雅,也許當時兩人想不到會又恢複聯繫,信中表示,索蕾妲·門多薩幾天後會飛到那裡,宣布自己要不是在「今晚午夜之前」出發前往莫斯科,不然就是在回到哥倫比亞之前去倫敦,在那裡繼續未完成的小說(《惡時辰》)。信中也提及他那天稍晚在馬畢雍咖啡館和索蕾妲碰面。(提到他們第一次說話的馬畢雍咖啡館,無疑他是刻意的,就像大部分顯然漫不經心的信件,目的是要傷害他的舊情人。)至於《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這本書屬於他們兩個人:我對它失去了興趣,「如今角色已經獨立自強,他現在可以說話吃泥巴。」事實上,他也大可以對它失去興趣,因為這本書已經寫完了。他說自己常常見到塔奇雅的小妹帕姿,暗示自己和昆塔那家三姐妹之間的關係。最後,說他很高興離開「這個悲傷而孤獨的城市」,之後,他以明顯(或偽造)的苦澀教訓她:「我只希望你會了解到人生很苦,總是、總是、總是會如此。也許有一天你會不再發明一些關於愛情的理論。了解到當一個男人誘惑你的時候,你也必須做一些事去誘惑他,而不是要求他每天愛你更多。馬克思主義對此有一個名稱,但我現在想不起來。」

柏林到布拉格這段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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