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八章 重返波哥大:王牌記者

1954—1955

1954年1月上旬,加西亞·馬爾克斯回到波哥大。雖然他對於飛行的異常恐懼逐年加深,但還是搭乘飛機回來,在機場迎接他的友人則是整個人生中充滿飛機、汽車,甚至船舶的阿爾瓦羅·穆蒂斯。這位初來乍到者帶著一個行李箱,手裡拎兩個包裹,交給來接他的朋友放在後車廂收好:那是《家》和《枯枝敗葉》的手稿,兩者都尚未出版。穆蒂斯直接開車載他到位於市中心的辦公室,回到冰冷的天氣和雨中,回到緊張和疏離的世界,六年前他飛離這個城市時,以為可以從此永遠將之拋在腦後。

此時,埃索公司位於波哥大的總部和《觀察家報》的新址都在希門內茲·奎薩達大道的同一棟大樓里,《觀察家報》從幾條街外的舊址搬過來。穆蒂斯公關部門的辦公室就在報紙編輯基耶爾莫·卡諾四樓之上。對於加西亞·馬爾克斯一開始在波哥大的工作應該如何進行,穆蒂斯既模糊又語意不清——就連在《觀察家報》的工作機會都無法確定——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愁苦又焦慮的心情開始越來越差。對於新環境或是陌生男女,他從來都沒有自信。人們很少第一眼就對他印象深刻,他只有在親近、熟悉的環境中,或是在周遭的人知道他的能力之後才會有信心。不過,穆蒂斯的性格中實業家和唯美主義者的個性似乎以少見的方式融合,他也不接受他人的拒絕。即使在不確定自己的產品質量時,他也可以是業務之神,手上有這樣有價值的資產如這位幾乎不為人知的作家時,他通常無法抗拒。阿爾瓦羅·穆蒂斯對文學非常關注,是個非常慷慨的人。

兩人在外形上天差地別——穆蒂斯高大,優雅,狡猾;加西亞·馬爾克斯矮小,瘦弱,邋遢。加西亞·馬爾克斯從十八歲就開始寫小說和故事,當時穆蒂斯只寫詩,從一系列的美國跨國企業退休之後,六十五歲才開始寫小說。即使如今兩人都是國際知名的小說家,但這兩位哥倫比亞人由整個拉丁美洲的文學史所分隔。他們在政治上也總是站在兩個極端。在一個已經共和制兩百年的國家,穆蒂斯卻是極端保守派,擁護君主制,以他自己的話說,一直都「對拜占庭帝國落入異教徒手中之後的政治現象完全沒有興趣」,也就是指1453年之後。 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於1917年之後的偏好後來廣為人知——雖然從來都不是共產黨員,但是比起其他的意識形態,他一輩子的實踐投入的目標還是最接近這個世界觀的廣義定義。他們的關係長遠而親密,但從來未曾言明。

一開始的幾個星期,加西亞·馬爾克斯不是坐在《觀察家報》的辦公室,而是在穆蒂斯的辦公室,抽著煙、發抖,就像他以前在波哥大一樣,和穆蒂斯新近指派的「助理」交談——也就是他的老朋友貢薩羅·馬亞利諾,是在卡塔赫納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介紹他們認識的——或是閑得發慌。有時候,特別是在拉丁美洲和其他所謂「第三世界」的國家,大部分民眾完全沒有力量,他也如他們般只能靜候情況的發展。(這也就是為什麼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許多小說和故事都是關於等待與希望,因為兩者的西班牙文是同一個字:esperai——也許永遠不會發生,通常不會發生的事。)接近1月底時,《觀察家報》突然給他一個職位,月薪是難以置信的九百比索。如果在巴蘭基亞想要有這樣的收入,他必須寫三百篇「長頸鹿專欄」——也就是每天十篇!這是他一生中首度在金錢方面有所餘裕,這表示他有能力可以幫助卡塔赫納的家人,寄給他們足夠的錢負擔房租和水電費。

他本來暫時借住在穆蒂斯母親在烏薩昆的家,此刻搬到國家公園附近一家「沒有名字的供膳宿舍」,靠近一名法國女子的家,她曾經收留過舞蹈時代的艾娃·庇隆。他有自己的房間,雖然在那裡的時間不多,卻已是想像不到的豪華。未來的日子裡,他偶爾找時間與精力偷帶一些臨時寄居的女性到房間里。 不過接下來的一年半里,他的時間主要花在報社、宿舍、穆蒂斯的辦公室,以及波哥大的哥特式劇院里,執行他身為編輯部職員、劇院評論員、最終明星記者的責任。

也許令人意外,波哥大報社之間的戰爭主要是介於兩家自由黨大報社之間。《觀察家報》由梅德茵的卡諾家族成立於1887年(於1915年搬到波哥大),因此比對手《時代報》歷史悠久,《時代報》成立於1911年,於1913年由愛德華多·桑托斯買下。桑托斯家族仍然擁有《時代報》,並運營到2007年,才由西班牙出版商「行星」買下大多數股份。那年1月,加西亞·馬爾克斯進入《觀察家報》時,當時的社長是基耶爾莫·卡諾,這位創辦人短視、謙遜的孫子最近才接手這個位子,不可置信的是他才二十齣頭。他和加西亞·馬爾克斯有超過三十年的交情。

加西亞·馬爾克斯已和兩位重量級作家有完整的聯繫:六年前發掘他的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以及他的表弟貢薩羅·岡薩雷斯(「貢哥」),他1946年當法律系學生時就開始在報社工作。後來全世界所熟知「賈布」這個名字首先出自薩拉梅亞·博爾達之口。當時一張聞名於世的照片里出現沒有經驗、完全令人陌生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纖瘦、優雅、考究的面容,眼神中同時充滿好奇與狡黠,拉丁式鬍鬚下一抹淺淺的微笑。只有一雙手泄露出這男人永恆地生活在緊張之中。

《觀察家報》的新聞部編輯是何塞·莫諾·薩卡爾(莫諾是「金髮」也是「猴子」之意),一位要求嚴格、不假辭色的主管,他的口頭禪是「新聞、新聞、新聞」 。他從小接受報社的僱用,因此所受的教育包括新聞學院和社會大學,因而自成一格。從一開始,他就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名聲不以為然,深深地質疑他毋庸置疑的文學能力和無可救藥的「抒情風格」。

不過幾星期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寫了兩篇關於皇室權力與孤獨、神話與現實的文章顯現了他的價值:第一篇《克里奧佩特拉》非常有趣,文章殷切地期望一座據說是埃及皇后的新雕像不會改變兩千年來男性對她的浪漫印象;第二篇《孤獨的皇后》是關於英國女王伊麗莎白新近喪夫的母親。這也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於當代特定主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精心之作——特別是結合權力、名聲和孤獨——二十年後在《族長的秋天》中達到最高峰。

當時已經是祖母的皇太后一生中第一次真正的獨自一人。由孤獨陪伴著,她漫步在白金漢宮浩瀚的長廊里,想必懷舊地想起那快樂的時光,當時的她從來沒有夢想,也沒有希望夢想成為皇后,和夫婿與兩個女兒住在親情滿溢的房子里……渾然不知神秘的命運之手會把她的孩子和孩子的子嗣變成國王和女王,她成為孤獨的皇太后。一位孤獨、悲傷過度的家庭主婦,她的家漸漸淡入白金漢宮迷宮般的無邊無涯之中,無盡頭的長廊,無邊際的後院延伸到非洲邊界。

很詭異的是,薩拉梅亞·博爾達對於年輕的伊麗莎白二世情有獨鍾,這篇文章特別說服他加西亞·馬爾克斯已經準備好迎接更偉大的作品 。基耶爾莫·卡諾說,加西亞·馬爾克斯來到的時候,他很自然地必須適應報紙的謹慎以及似乎有些匿名的風格,但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其他作家開始調整自己,配合新人傑出的即興創作能力,並且起而模仿。

加西亞·馬爾克斯記得自己坐在辦公桌前為報紙的「每一日」專欄寫文章,在嘈雜房間的另一頭,何塞·薩卡爾或基耶爾莫·卡諾會用大拇指和食指告訴他需要多少字數填補版面。他的新聞寫作失去了些許的魔力,更糟的是,波哥大並沒有提供他在海岸區隨手拈來的重要靈感。2月下旬,他已經無趣到快要掉眼淚的程度,說服管理階層讓他嘗試電影評論,於周六刊出。能夠每周幾次逃避「全世界最抑鬱的城市裡」獨裁下生活的緊張、報社裡令人厭倦又有些多餘的學徒生活,能夠逃到電影的幻想世界裡避難,對他而言想必這是非常美好的解脫。而他也算是先鋒評論員,因為在此之前,哥倫比亞的報紙並沒有記者寫過常態性的電影專欄,頂多只是限於提供情節大綱以及報道明星的名字。

從一開始,他對於電影的觀感就是以文學性和人文主義出發,不是針對電影的拍攝手法。 事實上,加西亞·馬爾克斯當時快速進化的政治意識形態想必使他的思考能力更加敏銳,使他有機會「教育人民」,也許使他們脫離錯誤的意識,不再偏好整套包裝的好萊塢產品,而是以美學塑造的法國作品,他特別喜歡來自義大利以「美學」構想並執行的作品。不過無論如何,20世紀50年代波哥大的影迷不太可能欣賞電影的前衛評論,而加西亞·馬爾克斯一開始就很執著於從「人民」的角度審視現實,當然他也在進行中修正方向。無疑,他的電影評論所持的是美學上和意識形態上可質疑的「一般常識」立場,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特質之一就是他的「一般常識」不可避免的是「正確判斷」,幾乎從來不是「無稽之談」。

從一開始,對於自己認為是膚淺的商業片以及好萊塢體系的意識形態與價值,他抱持敵意的態度——他認為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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