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七章 巴蘭基亞、書商和波希米亞團體

1950—1953

「老天,我認為他去巴蘭基亞是為了新鮮的空氣、更自由、更高的薪水。」 四十多年後,拉米羅·艾斯畢里埃亞如此解釋朋友的決定,他為何從卡塔赫納這個歷史城市往東八十英里去到熱鬧的海港城市巴蘭基亞。1949年12月底,加西亞·馬爾克斯離開卡塔赫納時,已經又開始實施宵禁,在傍晚宵禁開始前抵達巴蘭基亞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口袋裡揣著路易莎偷塞給他的兩百比索,另外,一位大學教授馬里奧·阿拉里歐·菲利伯則不知道塞了多少錢給他。在波哥大搜查來的皮箱里放著《家》的手稿,一如往常,他比較擔心弄丟的是手稿而不是錢。雖然他再次獨自一人度過聖誕假期,卻仍然非常興奮;畢竟,如同一位喜好卡塔赫納的人後來所承認:「在那個年代,來到巴蘭基亞就像回到現實世界,真正的行動中樞。」 阿方索·福恩馬佑爾向加西亞·馬爾克斯保證,自己會動用一切關係幫他在《前鋒報》找到工作。

巴蘭基亞這個地方几乎沒有歷史,也沒有傑出的建築,卻很現代,積極進取,充滿活力而友善,而且距離糟蹋哥倫比亞內在的「暴力事件」非常遙遠。此處人口接近五十萬。「是巴蘭基亞使我得以成為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1993年這樣告訴我:「這裡有哥倫比亞最高的移民率——阿拉伯人、中國人等,如同中古世紀的科爾瓦多,是一座開放的城市,裡頭滿是聰明但一點兒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很聰明的人。」

後來以「巴蘭基亞團體」 知名的精神創立人是加泰羅尼亞人拉蒙·維耶斯,他註定要成為《百年孤獨》中有智慧的卡泰隆老書商。他於1882年出生於山村貝爾加,在巴塞羅那長大,在西班牙小有名聲,後來才於1913年移民至謝納加。巴蘭基亞的謠言至今仍傳說他是同性戀,這似乎其來有自。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加勒比海時期兩位重要的導師薩巴拉和維耶斯似乎都是同性戀。加西亞·馬爾克斯認識他時(只有非常短暫的時間),維耶斯已經六十多歲了。他身材稍微粗壯,滿頭白髮,額頭上的頭髮像鸚鵡一樣不受控制。他有辦法讓人同時感覺既害怕又友善,他雖然酒喝得不多,但很會聊天,有著非常細膩但尖酸的幽默感,偶爾也有非常殘酷的坦白。 他在團體中享有非常崇高的地位,知道自己不是偉大的作家,但他廣泛閱讀,對於文學的觀點開闊而精闢。他從來不曾富有,但總是輕鬆以對。維耶斯使這個團體的成員凝聚在一起,讓他們有信心相信即使身處一個默默無名、顯然沒有文化的城市,沒有歷史,沒有大學,沒有有教養的統治階級,但他們還是有可能受教育,而且很容易走在時代的前沿。加西亞·馬爾克斯從來沒有忘記他說過的一句話:「如果福克納住在巴蘭基亞,他會坐在此處。」 這一點也許是真的。早在馬歇爾·麥克盧漢提出「地球村」的概念之前,他就已經以此為自己的中心思想。

阿方索·福恩馬佑爾出生於1917年,是名作家何塞·菲利克斯·福恩馬佑爾之子。他是團體中最安靜的,也許是年輕團員中最認真的一位,但也是最關鍵的人物。首先是由於他和上一代有直接的關聯,其次是因為他藉由自己先前的關係把大家凝聚在一起,最後則是他首先建議加西亞·馬爾克斯應該換到《前鋒報》,福恩馬佑爾自己工作了二十六年的地方。他廣泛地閱讀西班牙文、英文和法文作品,表面上缺乏遠見,安靜,謹慎,但如同其他人一般是經驗老到的酒客,對於整個團體的和諧來說如同堅定的潤滑劑。他有嚴重的口吃,但朗姆酒或威士忌常有舒緩之效。他強烈偏好古典文學和字典,無疑是此團體中真正博學、最廣泛閱讀之人。

赫爾曼·巴爾加斯是福恩馬佑爾的好友兼同事,1919年出生於巴蘭基亞。他身材高大、有雙具有穿透力的碧眼,是位永不滿足的讀者;他做起事來既緩慢又謹慎,有點難以接近。福恩馬佑爾雖然嚴肅,但不可避免地經常出錯、邋遢又有趣,巴爾加斯則總是穿著白襯衫,一絲不苟——雖然偶爾在判斷上冷酷無情, 但非常牢靠。(後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手稿都是寄給他徵求第一印象,寫信要求增援書籍或金錢也是找他。)他是個老煙槍,煙草顏色越深越好。雖然他和福恩馬佑爾是最安靜、不好動的,喝起酒來卻不遑多讓,特別是一種主要配方為「蘭姆、檸檬加蘭姆」的酒。

阿爾瓦羅·塞培達·薩穆迪歐是這團體中具活力的引擎,英俊、瀟洒、有著全世界最開朗而明亮的笑容,女性無法抗拒——他和哥倫比亞一些重要女性藝術家有過很公開的羅曼史——卻也受到男士的歡迎。他於1972年英年早逝,因而成為巴蘭基亞的傳奇。 他於1926年3月30日出生於巴蘭基亞,但總是聲稱自己出生於謝納加,香蕉工人大屠殺所發生的地點,因為他希望自己的出生和這可惡的「卡恰克人謀殺『岸邊人』」的悲慘歷史事件有某種淵源。他的父親是保守黨的政治人物,在阿爾瓦羅小時候就發瘋去世,使得這小男孩兒身上帶著一股悲劇的味道,但被他奔放而令人難忘的成人性格所掩飾。塞培達是個充滿矛盾的個體,總是以憤怒的咆哮解決這些矛盾。他的外表像個流浪漢,1949年到1950年他在美國時弄到了一筆錢,和當地上流社會總是有緊密的聯繫,包括巴蘭基亞商人胡利奧·馬里奧·聖多明戈,他有一小段時期曾經是會員,後來成為哥倫比亞首富,也是拉丁美洲最富有的人之一。

更具自殺性而情緒不穩定的人物是阿雷翰德羅·歐布雷貢。加西亞·馬爾克斯抵達巴蘭基亞時,他並不在此處。的確,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巴蘭基亞的時候,歐布雷貢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歐洲,但偶爾還是會來此探視,在加西亞·馬爾克斯停留期間的前後他都是重要的會員。歐布雷貢是位畫家,1920年出生於巴塞羅那,其家族擁有巴蘭基亞的歐布雷貢紡織工廠,以及市內的豪華旅館「綠野飯店」。他結婚又離婚數次,如塞培達一般吸引女性。歐布雷貢是典型的充滿激情的畫家,到了20世紀40年代聲譽往上攀升, 在費南多·玻特羅成名之前,於20世紀後成為哥倫比亞最知名、無疑最受喜愛、最受推崇的畫家。他通常只穿條短褲,就這樣。在巴蘭基亞,他的「功績」是個傳奇:單挑數位美軍陸戰隊隊員,因為他們苛待一位妓女;一口吃下另一位酒客訓練的蟋蟀;從當地馬戲團租來一頭大象,砸爛他最喜歡的酒吧的大門;和朋友玩兒威廉·泰爾遊戲,只不過用的不是弓箭而是酒瓶;他最喜歡的狗在一樁意外之後癱瘓,因為他一槍打在它的頭上。如此這般。

這些是後來以「巴蘭基亞團體」聞名的主要角色,20世紀50年代初,加西亞·馬爾克斯受邀參加他們所安排的永不間斷的嘉年華會。其他許多成員幾乎同樣的多彩多姿、深具個人特色。赫爾曼·巴爾加斯在1956年寫到這個團體的多元興趣,談到他的朋友在「後現代主義」存在之前就已是先驅之士:「他們可以以同樣的興趣,毫無偏見地思考不同的現象,如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柯爾·波特的音樂、阿夫列多·斯特凡諾的技巧,或威利·梅斯的技術、安立奎·葛勞的繪畫、米格爾·埃爾南德斯的詩、雷內·克雷爾的評論、拉法葉·艾斯克隆那的梅倫格舞、加夫列爾·費格羅阿的攝影,或是『黑色亞當』、『黑色尤菲米亞』的生命力。」 巴蘭基亞團體的成員認為友誼比政治更重要,雖然塞培達傾向無政府立場,加西亞傾向社會主義,但他們幾乎都是自由黨。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說,這群朋友之間擁有所有令人想擁有的書,他們常會於夜深之際在妓院里引述書中內容,第二天早上把談到的書借給他,而他讀的時候還處於宿醉之中。

這個團體似乎反對布爾喬亞資產階級,但其實他們更反貴族階級。塞培達和歐布雷貢都和城裡一些最重要的政治、經濟、社會利益有關。他們最驚人的立場是對於北美許多事務的共鳴。在當時的拉丁美洲非常罕見。當時波哥大和拉丁美洲大多受到歐洲文化的束縛,巴蘭基亞團體則認為歐洲已經成為過去、傳統,比較偏好美國更直接而現代的文化例證。自然這樣的喜好並不應用在政治問題上,也並不是不加批判。但不論好壞,這樣的立場使得這個團體領先拉丁美洲其他重要的文學或知識運動大約二十五年。

當然,這樣的傾向幾乎使他們反卡恰克人,最極端的是塞培達,他對加勒比海大眾文化深具信念——也就是反對安第斯,倡導現代化。他後來鼓吹加勒比海共和國的成立。1966年接受波哥大記者丹尼爾·桑佩爾的採訪時,他強調「岸邊人」「不是先驗論者……不發明神話。我們不像卡恰克人是說謊的人、虛偽的人。」 桑佩爾是卡恰克人,不知道他的哥倫比亞同胞竟然可以做到這樣,因而深深著迷於此超然的個性。塞培達率先熱衷於不說廢話的北美作家如福克納與海明威,積極倡導這團體最喜愛的消遣:格蘭德大媽主義(獨裁主義)。

他們出沒於巴蘭基亞市中心的幾條街。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說「世界從聖布拉斯街開始」,此處最近重新命名為三十五街。 事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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