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六章 回到海岸區:卡塔赫納的實習記者

1948—1949

1948年4月29日,就在弟弟路易斯·安立奎出發的兩天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所乘坐的道格拉斯DC-3客機降落於巴蘭基亞。路易斯·安立奎留在巴蘭基亞開始找工作,很快進入哥倫比亞國家航線航空公司,在那裡工作了十八個月。同時,在「波哥大大屠殺」的餘波中,哥倫比亞所有的運輸系統仍然一片混亂,在加勒比海沿岸的高溫下,賈布帶著沉重的行李箱和同樣厚重的深色西裝,坐著郵車朝卡塔赫納而去。

卡塔赫納已經光景不再。西班牙人在1533年抵達時,此地成為殖民系統的要塞,連接西班牙、加勒比海和南美洲;不久,舊城搖身一變成為整個新世界運送、販賣奴隸最重要的城市之一。雖然有這樣的歷史背景,它還是成為(如今依然是)整個拉丁美洲最優雅、風景最美麗的城市之一。

然而,19世紀自西班牙獨立之後,巴蘭基亞擴張成為哥倫比亞所需的大型貿易城市,卡塔赫納的發展則停滯,默默療養自己的傷口、哀痛,以過去的光榮和被蹂躪的美麗自我安慰。這個頹廢的城市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新家。他回到加勒比海沿岸,回到這個感官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人體的美麗、醜陋、脆弱皆以原來的樣貌被接受。他從未造訪過這個威風的城市,但同時被其堂皇與荒蕪所震懾。此處並未完全避開「波哥大大屠殺」的影響,但如同整個海岸地區一般,即使處於圍城狀態,宵禁,有審查制度,也很快回到了一種不安的正常。這位年輕人直接來到位於仕女街的瑞士旅館,此地也充當學生宿舍,卻發現他富有的朋友何塞·帕倫希亞尚未抵達。主人不願意在沒有預先付款的情況下給他房間,又飢又渴的他被迫在舊城牆內遊盪,最後在大廣場的板凳上躺下來,希望帕倫希亞很快會出現。然而帕倫希亞並沒有如期出現,在板凳上睡著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因為違反宵禁被兩個警察逮捕,也可能是因為他沒有香煙可以賄賂。他在警局牢房的地板上過了一夜。這是他在卡塔赫納的初體驗,不是什麼好預兆。第二天,帕倫希亞終於出現,兩個年輕人終於得以住進宿舍了。

加西亞·馬爾克斯到只有幾條街外的大學去,終於說服校方讓他繼續完成法律系第二年剩下的課程,包括通過他第一年不及格的科目,而校方則在他未來的同學面前為他進行測驗。他和帕倫希亞持續著先前在波哥大的生活,喝酒、狂歡,縱使有宵禁,他們的行為還是如帕倫希亞一樣閒蕩的上層階級學生一般,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根本無法負擔的生活。這樣閑靜的生活終於在幾個星期後結束,帕倫希亞決定另覓他途,加西亞·馬爾克斯搬到集體宿舍,一個月食宿加洗衣的費用只要三十比索。

接著,命運之神大手介入。正當他在城牆隔壁葛瑟馬尼舊奴隸區的惡行大街上閑逛時,遇見前一年在波哥大認識的黑人醫生馬奴耶·薩巴塔·歐立維亞。薩巴塔後來成為哥倫比亞有名的作家兼記者,他一向對朋友樂善好施;第二天薩巴塔帶著這位年輕人到天主聖約翰街的《宇宙日報》(El Universal)辦公室,就在他學生宿舍的轉角,把加西亞·馬爾克斯介紹給總編輯克雷門特·馬奴耶·薩巴拉。他剛好是艾德華·薩拉梅亞·博爾達的朋友,讀過加西亞·馬爾克斯登在《觀察家報》的短篇故事,早已經是他的仰慕者。雖然加西亞·馬爾克斯這個年輕人很羞怯,但總編輯讓他當了專欄作家,並沒有討論薪資待遇內容,只說期待第二天見到他,第三天報紙就刊出了他的第一篇文章。

當時,加西亞·馬爾克斯似乎只是把記者這一行當成謀生工具,而且是層次比較低的寫作。不過,此時剛過二十一歲生日的他之所以能夠被僱用為記者,就是因為他之前得到的文學地位。他馬上聯繫父母,告訴他們現在自己已有能力支付生活費用。既然他有意儘快放棄這些法律課程,而且即使拿到文憑也不打算執業,這些念頭讓他大大地心安理得起來。

《宇宙日報》本身是嶄新的報紙,十個星期之前才由貴族的自由黨政治人物、曾是省長和外交官的多明戈·洛佩斯·埃斯瓜里亞薩創辦。如今,鑒於越來越多的保守黨暴力,他決定在海岸區的傳播戰中打開新的戰線。「波哥大大屠殺」發生的一個月前,在這個極度保守黨的城市中,從來沒有其他自由黨的報紙。

大家都認同薩巴拉是報紙的王牌人物。由於這位總編輯的努力和洞察力,雖然辦公室並不討人喜歡,《宇宙日報》卻也漸漸成為政治理念連貫性的典範;並且依照當時的標準,也提供相當不錯的寫作園地。對於加西亞·馬爾克斯這位新進人員而言,所提供的優秀的寫作環境來得正是時候。薩巴拉是名纖弱、緊張的男子,五十多歲的他出生在聖哈辛托,有著「印第安人」的特徵,頭髮、膚色黝黑,有一點兒小肚子,總是戴著眼鏡,很少見到他手上沒有香煙。根據謠傳,他是未公開自己性取向的同性戀,把頭髮染黑對抗老化,一個人住在旅館的小房間里。他曾經是凱坦的政治夥伴,據說他年輕時曾經是本雅明·艾雷拉將軍的私人秘書,也在將軍的《民族日報》(El Diario Naal)工作過。20世紀40年代,他在教育部工作,後來和普利尼奧·門多薩·聶拉的雜誌《解放行動》(A Liberal)密切合作。

薩巴拉把加西亞·馬爾克斯介紹給另一位新進人員艾科妥·羅哈斯·赫拉索,這位二十七歲的年輕詩人和畫家來自加勒比海港口的妥魯。他沒有認出加西亞·馬爾克斯,其實八年前在巴蘭基亞的聖何塞學校里,他曾經短暫地當過他的藝術老師。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人生中不斷地出現此類非比尋常的巧合。羅哈斯·赫拉索自己則註定成為哥倫比亞最優秀的詩人和小說家,也是位頗為受人景仰的畫家。 他的長相粗獷,威風凜凜,嗓門比較大,體格健碩,有些固執己見,顯然也比他的新朋友熱情、感情奔放,同時也易怒。

由於記者不受宵禁限制,因此,午夜過後很久,薩巴拉檢查、訂正過報紙八頁的每一篇文章之後,他會邀請兩位年輕的徒弟去吃飯。如今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了新生活,這樣的生活形態會維持許多年;他工作整晚,白天大多數的時間在睡覺(如能睡覺的話)。在卡塔赫納,這樣的生活並不容易,因為法律系的課早上七點就開始,但加西亞·馬爾克斯六點鐘才到家。晚上唯一營業到深夜的地方是一家餐廳酒吧,外號「洞穴」,位於市場後面的海邊,由非常俊美的年輕黑人同志何塞·聶維斯(雪中的喬)所開 。在這裡,記者和其他的夜貓子可暢快地享用牛排、牛肚、米飯加蝦子或螃蟹。

薩巴拉回到自己的單人房間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和羅哈斯·赫拉索就開始在港口區遊盪,從先烈步道開始,這裡有九座雕像紀念1816年對抗西班牙帝國的首批反抗者。 接著,加西亞·馬爾克斯回家工作,在這焦慮的幾個小時之間,他沉迷於自己的寫作、修辭,然後腳步輕盈地給老闆看第一個專欄稿。薩巴拉讀過後表示寫得不錯,但還不夠好。第一,他的個人性太強、文學性也太強;第二,「你沒有注意到我們受到審查制度的限制嗎?」薩巴拉拿起桌上一支紅色的鉛筆修改。幾乎從一開始,結合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與生俱來的天分與薩巴拉的專業熱情,就製造出了可讀性高、令人著迷又明顯原創的作品。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宇宙日報》所有的專欄都以「新段落」發表,他的第一篇文章受到編輯的注目最多,內容關於宵禁和圍城狀態,巧妙地偽裝成城市的冥想狀態。年輕作家預言式地問道,在一個政治暴力和去人性化的年代,如何能期待他這一代成為「善意的人」?顯然,這位新手記者因為4月9日的事件突然間言論變得極端。第二篇文章也同樣的傑出。 如果第一篇是傳統上較含蓄地談論政治,第二篇幾乎是文化政治的宣言:捍衛手風琴。卑微的手風琴是樂器中的游牧民族,然而,在海岸區由默默無名的音樂家發展出的音樂形式瓦伽娜多中,卻是基本要素;對加西亞·馬爾克斯而言,更是此地區人民與其文化的象徵,更別說代表他自己挑戰統治階級成見的慾望。他堅持手風琴不只是游牧民族,而是無產階級的象徵。第一篇文章拒絕來自波哥大的政治,第二篇則擁抱作者新發現的文化根源。

這是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人生中第一次對於未來有一定程度的安心。他不但有工作,而且其他人認為他做得很好,他是個新聞人。他會繼續零星、消極地研讀法律,但他已經找到逃避法律專業、進入新聞和文學世界之路。他不會再回頭。

接下來的二十個月里,他為《宇宙日報》寫了四十三篇署名的文章,未署名的則有好幾倍。基本上這還是明顯老式的新聞業,評論加上文學創作,娛樂意義大於政治改革,的確比較接近每日或每周「記事」,在20世紀20年代的拉丁美洲報界還不算過時。另一方面來說,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任務之一是過濾收到的電報,以選擇新聞、提出評論和文學延伸的主題,這點在當時的新聞界是非常重要的。這項每日的磨鍊必定讓他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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