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五章 大學生活與「波哥大大暴動」

1947—1948

1947年2月25日,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國立哥倫比亞大學註冊,這意味著得在波哥大待上四五年,對於已經知道自己痛恨這個地方的年輕人而言,他對此前景必定非常的沮喪。從蘇克雷到高地首都坐輪船再坐火車的這段漫長旅程,並不是他之前所經歷過、充滿期待的假期。哥倫比亞內部正處於焦慮不安的狀態,居於少數的保守黨新政府決心捍衛政權,占多數的自由黨由於做了錯誤評估,讓兩位候選人圖爾瓦伊和凱坦與保守黨的馬里亞諾·奧斯皮納·佩雷斯對抗,只好在挫折感中掙扎。

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本來希望兒子成為醫生、神父或律師,送他去首都讀書是為了社會地位以及經濟收入。如今,既然保守黨當權,當然應該有錢可賺,文學只是個充滿風險的副業。賈布成功地避免在此時攤牌,然而,在他倆之間,受到諸多爭執的法律學位現在成為他假借的託詞,結果,賈布也被迫成為父親總是指稱的那個騙子。

波哥大位於滿山的鹽礦、金礦和祖母綠之中,是神秘黃金城的所在之處,由安達盧西亞探險家貢薩羅·希門內茲·奎薩達建立於1538年8月6日。他命名此城市為聖念巴卡大,因此,波哥大本來是聖念巴卡大,接著是聖念波哥大。許多年間「聖念」省略掉,但在20世紀晚期又短暫恢複,彷彿宗教稱號可以解救這個城市,重新回到祖母綠的王位之上,超越下方這個蠻荒國度。在歷史上,波哥大總是站在對的這一邊,而哥倫比亞的其他地區總是在錯的那一邊。然而,對於如此多元、基本上處於熱帶的國家而言,位於海拔八千英尺的高度,這個時常寒冷、通常下著雨的城市卻是個很奇怪的首都,在1947年擁有七十萬居民,稱為卡恰克人(可譯為紈袴子弟或花花公子)。

傳統上,波哥大認為自己擁有除了西班牙以外,全世界「最純正的」口語西班牙文。 在20世紀40年代,哥倫比亞幾乎所有的政治人物都是律師,他們中許多人都在國立大學教書,特別是自由黨的律師。新的大學城是藝術建築的地標,於1940年開始興建,1946年大致完成,矗立在波哥大的市郊,後方是遼闊的平原。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時代,這所大學的學生超過四千名,一半來自鄉下的省份。

這名新學生在之前的弗羅利恩街,現在的八號公路找到寄宿之處,地點在靠近希門內茲·奎薩達大道的角落,許多「岸邊人」學生都住在這裡。弗羅利恩街是市內最古老、最知名的街道之一,和最聞名的第七大道平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廉價旅社距離第七大道和希門內茲·奎薩達的交叉路口大約三百碼,一般認為是城市的心臟地帶,甚至被當地的擁護者稱為「全世界最棒的街角」。

在寄宿之處的二樓,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幾位「岸邊人」學生共享一個房間,包括難以約束的何塞·帕倫希亞。房間很舒服,但不豪華;雖然食宿很便宜,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手頭還是很緊,總是缺錢,「我總是覺得自己缺五分錢」。雖然很痛苦,他從來不曾大聲張揚。由於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努力,家人的生活總是比農民和無產階級舒適,然而,在賈布的童年和少年時期,貧窮以及隨之而來的羞辱是時常出現的,甚至延伸到後來的生活中。

他對於這個時期的痛苦回憶,讓人想起卡夫卡評論學法律「如同在智慧的層次上仰賴鋸末維生,而且是已經有好幾千人的嘴巴先幫我咀嚼過的鋸末」 。學校的老師包括前任總統之子阿方索·洛佩斯·米切爾森,他也是未來的總統。第一年,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統計學和人口統計學未通過,憲法學勉強過關,那正是洛佩斯·米切爾森的課。他在四十五年後對我說:「不,他不是個好學生。可是,由於我自己『岸邊人』的家庭背景,所有來自帕迪拉和馬格達萊納的學生都會選我的課,他們知道我一定會讓他們及格。」

一位學生路易斯·維亞爾·博爾達回憶道:「我一開始就認識賈布,法律系有大約一百名新生——只有三個女生——按照字母順序分成兩組。賈布在第一組,我在第二組。我對法律很有興趣,但賈布一點兒也不,他很早就開始不去上許多課。我們以前會談論文學:多斯·帕索斯、海明威、福克納、赫爾曼·黑塞、托馬斯·曼,還有一些蘇聯作家。我們很少談到哥倫比亞文學,只有幾個詩人,例如巴爾巴·亞克博、雷翁·葛雷夫、路易斯·卡洛斯·洛佩斯。我們中午會回到市中心,坐在咖啡館,那也是我們讀書的地方。住在廉價旅社是沒有地方可以讀書的,咖啡館的老闆會讓學生佔據一個角落,就像常客一樣。」

有時候,加西亞·馬爾克斯和他的「岸邊人」朋友會安排即興的周六晚舞會,然後星期天早上九點鐘,年輕的「岸邊人」會走第七大道和十四街到播放「『岸邊人』時間」的廣播電台,接著,他們會在外面的街上跳舞。如今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已驕傲地代表著自己的文化,比他剛開始在聖何塞學校穿得更花俏,以彌補他的貧窮。那是「拉丁」音樂第一個偉大的時代,加西亞·馬爾克斯就位處其核心時期之中 。

他也和保守的卡恰克人交朋友,有些人在他的未來扮演重要的角色,其中一位是貢薩羅·馬亞利諾,他的母親被這位悲傷的「岸上人」卓別林式的形象所打動。 其他包括維亞爾·博爾達、卡米洛·托雷斯 ,後來以游擊隊宗師烈士揚名南美大陸。他一生最親近的朋友之一是普利尼奧·阿布雷右·門多薩,他是波亞卡一位傑出政治人物普利尼奧·門多薩·聶拉的兒子,他的父親在當時大概是凱坦最親近的政治同盟,他比加西亞·馬爾克斯年輕幾歲。

看起來,有些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同行似乎對他帶有一絲同情的意味;普利尼奧·門多薩說許多人是藐視他,並認為他已經「無可救藥」。他回憶維亞爾·博爾達在奧地利咖啡館介紹自己認識這位年輕的「岸邊人」時,他「穿過擁擠的桌子以及黑帽子,以他閃閃發光的米色熱帶西裝使我們驚艷」。然而,他也被這位新生的舉止行為所震驚,女服務生過來桌子旁的時候,「岸邊人」對她全身上下地打量,低聲建議:「今晚?」接著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臀部。她推開他的手,帶著誇張的厭惡表情轉身離開。

在多彩多姿的裝扮、「岸邊人」的嘲諷 與少年的自尊(「我有問題?我孤單?」)背後,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個深感孤獨的年輕人,有著非常矛盾的自我價值。除了友誼,他此時的生活寂寞、孤立、沒有方向,也沒有才能。但也帶著藐視權威的態度——只是為了保護自己,他才裝成是個活潑的「岸邊人」。星期天,為了逃離孤獨,他在灰暗單調的城市裡無止境地坐著電車,閱讀、思考。 有時候他接受貢薩羅·馬亞利諾的邀請,他也是卡米洛·托雷斯和維亞爾·博爾達的朋友。馬亞利諾只比加西亞·馬爾克斯晚四天出生,有著傑出的雙親。他告訴我:「對於一個異鄉人而言,波哥大的那些周末可以非常漫長。賈布以前會在星期天到我家玩兒,我們總是有巧克力和南美洲餡餅(玉米漢堡)。我的母親在我九歲時就守寡,很同情他,在她的眼裡他總是很寂寞,她總是對他很好。她也像他一樣,來自鄉下,他們很容易就知道和對方聊些什麼。」

如同馬亞利諾和維亞爾·博爾達所觀察到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大學生活一開始時,就在「岸邊人」性格的保護色下發展自己的文學使命;不過,他不願意承認這樣的野心,以免失敗。當然,法律的魅力無法和文學相比,他長而混亂的頭髮、顏色刺眼的長褲、詭異的格紋襯衫 ,使他彷彿如魚離水,無意識地反叛著自己每一個尷尬的動作。

維亞爾·博爾達和卡米洛·托雷斯編輯一本稱為「大學生涯」(La Vida Uaria)的文學出版物,是報紙《理性》(La Razón)星期二的增刊,登出加西亞·馬爾克斯兩首「石頭與天空」風格的詩。 「海螺詩」在6月22日刊登,就在托雷斯做出命運性的決定,放棄大學成為神父的幾個星期前。其中兩段如下:

第八段

因為我的大海是永恆的大海,

童年的大海,無法忘懷,

漂浮於夢境之中

仿如空中的鴿子……

第十二段

是我們初戀的大海

在秋日的眼中……

一日我想望大海

——童年的大海——為時已晚

寫這首詩的小男孩兒不僅非常清楚自己失去了童年,並且失去了其他的家園——加勒比海海岸,海洋與陽光之地。

在這座鬼魅般的高地城市中,加西亞·馬爾克斯所尋找的是類似卡夫卡的東西,而他最後找到的也的確是卡夫卡。一天下午,一位「岸邊人」朋友借他一本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所翻譯的《變形記》。 加西亞·馬爾克斯回到寄宿處,進到房間里,脫掉鞋子,躺在床上,他讀了第一行:「一天早上,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一個不安的夢境中醒來,發現床上的自己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蟲子。」對此深深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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