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四章 學校的日子:巴蘭基亞、蘇克雷、錫帕基拉

1938—1946

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帶著賈布一起前往巴蘭基亞,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成立藥店,開始他們的新生活。十一歲的賈布發現,他們身邊沒有可以炫耀的對象時,他父親反而對他比較好。然而,他也常常一個人被丟著不管,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常常忘了給他吃飯。有一次,小男孩兒甚至發現自己在市中心的街上夢遊,顯示出嚴重的情緒困擾。

巴蘭基亞位處馬格達萊納河開始展開流入加勒比海之處。半個世紀以來,這裡從原本僅是位於歷史殖民港灣卡塔赫納和聖瑪爾塔之間的一個部落,轉變成也許是哥倫比亞最有活力的城市、哥倫比亞船運業的希望,以及航運中心。這是唯一一個擁有眾多海外移民的城市,因而在某種層次上成為一個首都,比起波哥大灰暗的安第斯傳統派,或是鄰近卡塔赫納的貴族保守派,巴蘭基亞有著自己強烈的現代感。這裡到處都是國內外的進出口生意、工廠和工作室、德國的航空公司、荷蘭的製造商、義大利的食物製造商、阿拉伯的商店、美國的開發商,以及眾多小銀行、商業機構和學校。許多公司由來自荷蘭以及安地列斯群島的猶太人成立。不論經由水路或空路,巴蘭基亞是外國遊客進入的地點,也是前往波哥大的遊客樞紐。哥倫比亞最負盛名的嘉年華會就在巴蘭基亞舉行,許多當地人仍然整年不耐煩地期待2月的這一個星期,這時原本就充滿活力的社區會更加的熱鬧。

在辛瑟以及短暫回到阿拉卡塔卡時,由於雙方許多親友在場,他們之間的關係沒有那麼緊張。然而,當他們在1938年晚期抵達巴蘭基亞,把特蘭基利娜和姨媽留在阿拉卡塔卡時,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核心家庭第一次自己單獨相處。賈布和瑪歌沉默地哀悼著外公,想念如今生病的外婆,再度感到適應困難的程度幾乎使他們無法忍受。然而,他們還是必須承受。兩兄妹都知道對方很痛苦,但他們從來不提。而且,他們的母親也正經歷類似的哀悼,且明顯不情願搬回巴蘭基亞。新的藥店位於市中心,新家在下區,或是下城,也許是巴蘭基亞最知名、最受歡迎的地區。房子很小,卻意外的有模有樣,加夫列爾·埃利希奧了解到,再度懷孕的路易莎完全沒有心情對這一切處之泰然。他們家只有兩間卧室,大客廳有四支多利斯樑柱,屋頂上有一個小小的仿塔樓。漆著紅色和奶油色鄉間油漆,當地人稱之為「那間城堡」。

幾乎馬上令人很清楚的是,新開的藥店又是個災難式的失敗。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幾乎被自己的不幸所淹沒,再次往他處另謀發展,留下懷孕、沒有謀生能力的妻子和孩子。如今迎來了這家人最困苦的日子。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在馬格達萊納河的上下游以及北部來來去去,治療特別的病人、做臨時工、尋找新的門路。路易莎一定懷疑他到底會不會回來。她的第七個小孩兒莉妲在1939年7月出生,加夫列爾·埃利希奧不在場,由巴姨媽到巴蘭基亞幫路易莎的忙,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回憶錄里提道,小孩兒命名為莉妲是為了紀念聖莉妲·卡夏,她在世的聖行是「以耐心忍受她放蕩不羈丈夫的壞性格」 。在此之後,路易莎·聖蒂雅嘉又生了四個孩子,全是男丁。

她被迫仰賴哥哥胡安·迪奧斯的慷慨解囊,他在聖瑪爾塔當會計師,已經供養阿拉卡塔卡的特蘭基利娜和姨媽。 其實路易莎有著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永遠無法顯露出來的韌性、切合實際及常理的性格。她是個安靜、溫柔的女人,看起來可能被動而天真,雖然她從來沒有足夠的錢安穩地撫養他們、給他們衣服、讓他們受教育,卻有辦法養育、保護十一個孩子。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的幽默感低俗而古怪,路易莎則是尖酸的諷刺——這一點兒也是深藏不露——她的幽默感從嘲諷到歡樂都有,在她兒子筆下的許多女性角色身上永生不死,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百年孤獨》里令人難忘的烏爾蘇拉·伊瓜蘭。在巴蘭基亞的這段日子裡,賈布和母親一同對抗真正的貧窮,彼此之間發展出新的緊密關係,並持續不再中斷;加西亞·馬爾克斯強調這一點兒對他的重要性,但掩蓋自己所受的傷害,說他和母親之間的關係很重要——「也許是我最重要的一段關係」 。

雖然生活很困苦,路易莎仍然決定送賈布去上學,讓他完成小學教育。他是最大的孩子,成績也最好,代表這家人未來最大的希望。美洲卡塔赫納學校的校長鬍安·文圖拉·卡薩林對他的新學生很照顧,能有來自成年男性的鼓勵與同情一定是神的旨意。即使如此,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於學校仍然是感到孤獨、克服許多考驗和磨難的記憶。他把自己沉浸在《金銀島》和《基督山伯爵》這些書里。

他也必須尋找真正的工作,幫一家叫「東京」的商店油漆招牌,賺點小錢,這家店現在還在老家的隔壁。小男孩兒會幫店主寫一些告示,例如「如果找不到,問就對了」,或是「讓人賒賬的在外面討債」。值得記住的一次是他在當地的公交車上刷油漆,得到二十五比索(哥倫比亞的公交車是拉丁美洲最艷麗的)。另一次是他參加廣播電台的才藝比賽,他記得唱聞名的華爾茲歌曲——《天鵝》,但不幸只得到第二名;他也記得母親告訴所有的親朋好友,自然她也希望他贏得五比索的獎金,卻難掩失望。他也在當地的印刷廠找到一份工作,包括在街上叫賣樣品。他遇見阿拉卡塔卡一個朋友的母親之後,丟了這份工作,她在他身後大叫:「告訴路易莎·馬爾克斯,她該想一想,如果她的父母看到最喜歡的外孫在市場發廣告單會怎麼說。」

這個年紀的賈布身體不好,蒼白、營養不良、發育不足。路易莎試著保護他不得肺結核,她會在丈夫不在的時候給賈布司各脫魚肝油,一種有名的魚肝油牌子;加夫列爾·埃利希奧旅行回來時會說賈布身上滿是「魚的臭味」。男孩兒最感到沮喪的童年記憶之一是,有一天,一位常來家裡賣牛奶的女人當著孩子的面,很無知地對路易莎·聖蒂雅嘉說:「我很不想這麼說,夫人,但我不認為你這個孩子能活到成年。」

家人偶爾一次打電話給失去聯繫的家長時,路易莎說她不喜歡他說話的語調,下次打電話時她又勸他回來。此時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爆發,也許她感覺特別不安。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發了一封電報,上面只寫著:「無法決定」。她察覺不對勁時,給他一個很乾脆的選擇:請他馬上回家,不然她馬上帶著所有的孩子動身去找他。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屈服了,一個星期內就回到巴蘭基亞,但馬上又開始夢想新的門路。他懷念地回想著一個年輕時去過的、叫蘇克雷的河邊小鎮。無疑那裡有一個他中意的女人。他從供應藥商那裡借了一筆錢,很快地,就在幾個月內,這家人又從哥倫比亞最現代的城市搬到偏遠鄉下的小地方。

如同往常,加夫列爾·埃利希奧先去新地方探路,留下再度懷孕的路易莎負責搬家或賣掉家當。這次她賣掉了大部分的家當,接著帶著七個小孩兒出發。一年半前賈布和父親前往巴蘭基亞時,已經被賦予超過自己年齡可承擔的任務,此時發現自己的角色也成了家中的男人,幾乎包辦所有的事務,包括打包、訂搬家公司的卡車、買輪船票帶家人前往蘇克雷。不幸的是,售票員的票賣到一半竟改變規則,公司說所有的孩子都要買全票,路易莎發現自己錢不夠。絕望的路易莎只好孤身靜坐抗議,結果贏了。多年後,八十八歲的路易莎本人在巴蘭基亞和我聊天時,還記得這場長征:「十二歲的賈布是最大的孩子,必須安排這趟旅程。我記得看到他站在輪船的甲板上數孩子,突然驚慌地說:『少了一個!』結果是他自己,他忘了把自己算進去。」

行走河上的船把他們往南帶到馬格達萊納北部最大的城市馬乾奎,從這裡他們必須改坐汽艇上溯到較小的聖豪爾斯河,再沿著更狹窄的莫哈納河前進;河的兩旁是沼澤和叢林,這是個讓孩子的想像力賓士的大探險。最小的兒子古斯塔沃只有四歲,1939年11月抵達蘇克雷是他早期最生動的記憶:「我們坐汽艇到蘇克雷,踩著一塊木板下船。那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我的母親走下木板,全身穿著黑色,洋裝袖子上是珍珠的紐扣,她當時應該三十四歲左右。好多年後,在我自己三十歲的時候想起這件事,彷彿在看一幅畫像,然後我了解到,她的臉上有著一種聽天由命的表情。這是很容易了解的,因為我母親上的是修女學校,她也是城裡最重要的家族裡最受疼愛的小孩兒,被寵壞的小女孩兒,上繪畫課和鋼琴課,突然之間,她住到了一個小鎮上,這裡有蛇跑進房子里,沒有電燈,淹水的時候情況更糟,冬天時土地都淹沒在水裡,只剩下一群群的蚊子飛來飛去。」

蘇克雷是一個人口大約三千的小鎮,對外沒有道路或鐵路,彷彿一個浮在水中的小島,被遺忘在交錯的河流小溪之中,夾雜著曾經茂密的熱帶叢林,現在由於大量的人口進駐而稀薄,但仍然被樹木及灌木叢覆蓋,有大片空地留給牲畜、稻米、甘蔗和玉米,其他的農作物包括香蕉、可可、絲蘭、甜薯和棉花。在灌木叢和平原之間,視季節的不同、河流的高度,景色永遠在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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