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鄉:哥倫比亞 第三章 牽著外公的手

1929—1937

雖然阿拉卡塔卡衰落的種子已經種下,然而,衰敗的現象還要數年的時間才會顯現;這時,上校家中的生活一如往常的繼續。在大沼澤的另一頭,加夫列爾·埃利希奧白天在勝家公司所屬五金行上班,最近也開了屬於自己的藥店,在路易莎的幫助之下,這簡樸的藥店在晚間和周末營業。這對年輕夫妻忍受著艱辛的貧困生活,養尊處優的路易莎過去習慣了母親、姑姑、僕從的照顧,一定覺得生活非常辛苦。

時間來到1929年11月9日,路易莎的第三個孩子瑪格麗妲出生後,上校和特蘭基利娜帶著賈布來到巴蘭基亞。對於這位年僅兩歲半的小男孩兒而言,他對此行主要的記憶是第一次看到紅綠燈。1930年12月,由於艾妲·羅莎的出生,他的外公外婆再次帶他回到巴蘭基亞,這是他第一次在城裡見到飛機,這也是哥倫比亞航空旅行的先驅。 由於艾妲·羅莎出生於12月27日,是他第一次聽到了「玻利瓦爾」這個字眼,這天剛好是這位偉大的自由派英雄百年紀念日,巴蘭基亞和整個拉丁美洲地區都在紀念他。賈布對父母親並沒有很深刻的印象,然而,對於一個尚在試圖了解這個世界以及自己處境的小孩兒而言,對於這些探視一定深感困擾。 最後一次探訪時,特蘭基利娜見到瑪格麗妲的病容及她內向的性格,認為她所需要的照顧遠遠超過一個煩惱的年輕母親的能力所及,因而堅持把她帶回阿拉卡塔卡,和賈布一起撫養長大。

因此,賈布成長過程中決定性的時期從兩歲繼續延伸到近七歲,從他母親第二次離家到父母親和弟妹回到阿拉卡塔卡之前的這段期間,這五年的記憶才是世界的讀者後來所認識的神秘馬孔多真正的基礎。雖然,所謂他和親生父母沒有聯繫並不是真的,不過,他確實在1928年之後便和他們或其他的弟妹沒有緊密的聯繫。因此,他對他們也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他唯一的家長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妹妹是瑪格麗妲,如今叫瑪歌,她直到三四歲才成為令人滿意的同伴。只是,當時已經是1933年年底,其他的家人已經快回到阿拉卡塔卡。尼古拉斯和特蘭基利娜決定,與其不斷地解釋他的父母親需要離開(還有離開的原因,以及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不如對他的出生蓋上沉默的面紗,這樣孩子相對會沒那麼痛苦。當然,其他孩子一定問過這問題,加西亞·馬爾克斯不可能如自己總是聲稱的那般無知。比如說,路易莎從來未曾出現在床前祈禱的記憶中,確實對他而言很難想像。然而,他很清楚地知道母親和父親是禁忌的話題,也學會盡量不要觸及。

根據西班牙和拉丁美洲的傳統,女性屬於家裡,男性屬於街上。是他的上校外公漸漸把他從女性世界的迷信和預兆中解救出來,還有那些似乎從自然的黑暗本身所延伸出來的故事;也是上校把他放在屬於男性世界的政治和歷史中,帶他出門,可以說是把他帶到光天化日之下。(「我會說,直到八歲為止,和外公的關係是讓我和現實保持聯繫的臍帶。」 )在後來的日子裡,他會以感人的單純記得外公是「鎮上公認的統治者」 。

事實是,如大地主一般真正有勢力的男人鮮少佔有地方上的政治要位,如財政局局長或稅收員,而比較喜歡把這些職位留給較不重要的親戚,或是通常對於法律無知的中產階級政治代表。 市長由省長指派,省長由波哥大的政治人物決定,他們和地方的利益有關。像尼古拉斯·馬爾克斯這樣的自由派,通常必須以頗為羞辱的方式和保守黨及聯合水果公司等其他當地勢力來往。當時,整個政治體制非常的腐敗,仰賴個人關係以及各種形式的資助。像馬爾克斯這樣重要的當地人士可以得到聯合水果公司的好處,如公司商店裡新鮮的肉品,以及其他吸引人的豪華享受,因而可以得到信賴,繼續協助維持這個體制。賈布和瑪歌許多最生動的回憶是和外公探索家對面的商店,如同阿拉丁神燈的洞穴一般,上校和賈布會凱旋,用美國製造、輸入的神奇商品讓瑪歌驚喜並神魂顛倒 。

當地的財政局局長和稅收員主要的業務是收取地區(有時候是個人)稅捐,來自當時唯一存在的重要稅捐來源,也就是酒稅。這表示上校自己的收入大幅仰賴受人鄙視的「枯葉垃圾」的財務福祉、個人飲酒量以及隨之而來的縱慾行為。尼古拉斯自己如何小心翼翼地履行他的責任,我們無從得知,然而,這個系統並沒有為私人善舉留下太多自由的空間。 1930年之後,自由黨五十年後首次執政,一切應該對尼古拉斯比較有利,他在自由党參選人安立奎·歐萊亞·艾雷拉勝選的過程中投入甚多,然而,我們所有的資料都顯示情況越來越糟。

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道:「他是家裡我唯一不怕的人。我總覺得他了解我,關心我未來的志向。」 上校非常鍾愛他的小外孫,每年都為他的「小拿破崙」慶祝生日,任他予取予求。不過,賈布自己並不會成為戰士,或是運動員,而是一輩子活在恐怖的支配之下——鬼魅、迷信、黑暗 、暴力、拒絕,全部源自阿拉卡塔卡,源自他焦慮、混亂的童年。然而,他的聰明、敏感,甚至頻繁地鬧脾氣,讓他寵溺的外公更深信這個孩子非常值得疼愛,而且,也許註定成就偉大的事業。

這個男孩兒當然值得教育,是他承繼了老人的回憶、他的人生哲學、政治道德、他的世界觀,上校在他的身上因而生生不息。是上校告訴他「千日戰爭」的故事、自己和朋友的罪行、英勇自由派的故事;是上校解釋香蕉園的存在,聯合水果公司和他們的公司宿舍、商店、網球場、游泳池,以及恐怖的1928年罷工,戰爭、傷痕、槍戰、暴力和死亡。即使是在相對安全的阿拉卡塔卡,老人睡覺時也總在枕頭下放一把左輪手槍,雖然在梅達多殺人事件之後,他已經不再帶槍上街 。

賈布六歲或七歲時,已經完全是個哥倫比亞人。外公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即使這個英雄也受制於美國經理和保守黨的政治人物。他輸了戰爭,即使小男孩兒一定也略微地猜到,也許槍戰並不如當初刻意讓他相信的,是英雄式的無瑕行為。許多年後,家人最喜歡的故事之一是賈布坐著聽外公說故事,不停地眨著眼,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瑪歌回憶道:「賈布總是在外公身邊聽著所有的故事。有一次,一位朋友從謝納加來訪,他是和外公一起參加過『千日戰爭』的一位老人。如往常一般,賈布站在那位男士身旁專註地聆聽著;可是他們給男士坐的椅子一隻椅腳卡到了賈布的鞋子。但他只是安靜地忍耐著、安靜地站著,直到拜訪結束,因為他想:『我如果出聲的話他們會注意到我,會把我趕出去。』」

後來,他的母親告訴我,「賈布總是很成熟,他小時候就很懂事,彷彿像個小老頭兒一般。我們就是這麼叫他,那個小老頭兒。」終其一生,他的朋友都比自己年長許多,比較有經驗。雖然他自己的政治立場支持自由黨,後來支持社會主義,但他總是有意無意被他喜歡的人身上的智慧、權力和權威的結合所吸引。如果說,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的人生中最強烈的衝動是重現外公的世界,這樣的說法並非憑空想像而來。

最恆久而重要的是馬爾克斯上校提供了一連串具象徵意義的探險、印象深刻的事件,停留在他外孫的想像之中;許多年後,在他最著名的小說里,他把這些記憶融合成一個完整、成形的影像。有一次,小男孩兒還很小的時候,老人帶他到公司的商店去看冰凍在冰塊里的魚。許多年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道:「我伸手去摸,感覺好像被冰塊燙到。我在《百年孤獨》里的第一句話需要冰,因為在這全世界最熱的城鎮里,冰塊是神奇的東西。如果不熱的話,這本書就不會有意義。光是這句話就已經讓這個地方夠熱,不需要再提起,充滿整個氛圍。」 同樣地,「《百年孤獨》最初的影像已經在《家》(他第一次嘗試的小說),以及《枯枝敗葉》中出現。不論是參觀香蕉公司,或是去看火車站,每一天都是一個新奇的發現。香蕉公司帶來電影院、收音機等;馬戲團帶來單峰駱駝和雙峰駱駝,嘉年華會帶來摩天輪、過山車、旋轉木馬。外公總是牽著我的手去看所有的東西,他帶我去電影院,我雖然不記得電影的內容,但記得影像。外公沒有分級的概念,所以我看過種種影像。不過,其中最生動、總是重複出現的,是一個老人牽著小孩兒的手。」 結果,在他最著名小說的第一行他寫下:「許多年後,當他面對行刑槍隊時,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會記得那個遙遠的午後,他的父親帶他去尋找冰塊。」作者把他和外公一起探險的不同影像轉變成闡述自我的經驗,虛構的兒子和他的父親,從而下意識地確認尼古拉斯不只是他的外公,也是他覺得自己從來不曾擁有過的父親。

因此,將近十年的時間,那小孩兒和老人住在一起,大部分的時間都和他一起在城裡走動。他們最喜歡的散步路線之一是星期四到郵局,查看上校二十五年前那場戰爭的撫恤金是否有消息,卻從來都沒收到過,此事在小男孩兒的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們最喜歡的另一條路線是到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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