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

次日韋小寶去探吳三桂的傷勢。吳三桂的次子出來接待,說道多謝欽差大人前來,王爺傷勢無甚變化,此刻已經安睡,不便驚動。韋小寶問起夏國相,說道正在帶兵巡視彈壓,以防人心浮動,城中有變,再問吳應熊的傷勢,也無確切答覆。

韋小寶隱隱覺得,平西王府已大起疑心,頗含敵意,這時候要救沐王府人,定難成功;要救阿珂更是難上加難,只怕激得王府立時動手,將自己一條小命送在昆明。

又過一日,他正在和錢老本、徐天川、祁彪清等人商議,高彥超走進室來,說道有一名老道姑求見。韋小寶奇道:「老道姑?找我幹甚麼?是化緣麼?」高彥超道:「屬下問她為了何事,她說是奉命送信來給欽差大人的。」說著呈上一個黃紙信封。

韋小寶皺眉道:「相煩高大哥拆開來瞧瞧,寫著些甚麼。」高彥超拆開信封,取出一張黃紙,看了一眼,讀道:「阿珂有難……」韋小寶一聽到這四字,便跳了起來,急道:「甚麼阿珂有難?」天地會群雄並不知九難和阿珂之事,都是茫然不解。高彥超道:「信上這樣寫的。這信無頭無尾,也沒署名,只說請你隨同送信之人,移駕前往,共商相救之策。」

韋小寶問道:「這道姑在外面麼?」高彥超剛說得一句:「就在外面。」韋小寶已直衝出去。來到大門側的耳房,只見一個頭髮花白的道姑坐在板櫈上相候。守門的侍衛大聲叫道:「欽差大臣到。」那道姑站起身來,躬身行禮。

韋小寶問道:「是誰差你來的?」那道姑道:「請大人移步,到時自知。」韋小寶道:「到那裏去?」那道姑道:「請大人隨同貧道前去,此刻不便說。」韋小寶道:「好,我就同你去。」叫道:「套車,備馬!」那道姑道:「請大人坐車前往,以免驚動了旁人。」韋小寶點點頭,便和那道姑出得門來,同坐一車。

徐天川、錢老本等生怕是敵人布下陷阱,遠遠跟隨在後。

那道姑指點路徑,馬車逕向西行,出了西城門。韋小寶見越行越荒涼,微覺擔心,問道:「到底去那裏?」那道姑道:「不久就到了。」又行了三里多路,折而向北,道路狹窄,僅容一車,來到一小小庵堂之前。那道姑道:「到了。」

韋小寶跳下車來,見庵前匾上寫著三字,第一字是個「三」字,其餘兩字就不識得了,回頭一瞥,見高彥超等遠遠跟著,料想他們會四下守候,於是隨著那道姑進庵。

但見四下裏一塵不染,天井中種著幾株茶花,一樹紫荊,殿堂正中供著一位白衣觀音,神像相貌極美,莊嚴寶相之中帶著三分俏麗。韋小寶心道:「聽說吳三桂的老婆之中,有一個外號四面觀音,又有一個叫作八面觀音。不知是不是真有觀音菩薩這麼好看。他媽的,大漢奸艷福不淺。」

那道姑引著他來到東邊偏殿,獻上茶來,韋小寶揭開碗蓋,一陣清香撲鼻,碗中一片碧綠,竟是新出的龍井茶葉,微覺奇怪:「這龍井茶葉從江南運到這裡,價錢可貴得緊哪,庵裏的道姑還是尼姑,怎地如此闊綽?」那道姑又捧著一隻建漆托盤,呈上八色細點,白瓷碟中盛的是松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糖杏仁、綠豆糕、百合酥、桂花蜜餞楊梅,都是蘇式點心,細巧異常。這等江南點心,韋小寶當年在揚州妓院中倒也常見,嫖客光臨,老鴇取出待客,他乘人不備,不免偷吃一片兩粒,不料在雲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朋友,心下大樂:「老子可回到揚州麗春院啦。」

那道姑奉上點心後,便即退出。茶几上一隻銅香爐中一縷青煙裊裊升起,燒的是名貴檀香,韋小寶是識貨之人,每次到太后慈寧宮中,都聞到這等上等檀香的氣息,突然心中一驚:「啊喲,不好,莫非老婊子在此?」當即站起身來。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細碎,走進一個女子,向韋小寶合什行禮,說道:「出家人寂靜,參見韋大人。」語聲輕柔,說的是蘇州口音。

這女子四十歲左右年紀,身穿淡黃道袍,眉目如畫,清麗難言,韋小寶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張大了口竟然合不攏來,剎時間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那女子微笑道:「韋大人請坐。」

韋小寶茫然失措,道:「是,是。」雙膝一軟,跌坐入椅,手中茶水濺出,衣襟上登時濕了一大片。

天下男子一見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這麗人生平見得多了,自是不以為意,但韋小寶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竟也為自己的絕世容光所鎮懾。那麗人微微一笑,說道:「韋大人年少高才,聽人說,從前甘羅十二歲做丞相,韋大人卻也不輸於他。」

韋小寶道:「不敢當。啊喲,甚麼西施、楊貴妃,一定都不及你。」

那麗人伸起衣袖,遮住半邊玉頰,嫣然一笑,登時百媚橫生,隨即莊容說道:「西施、楊貴妃,也都是苦命人。小女子只恨天生這副容貌,害苦了天下蒼生,這才長伴清燈古佛,苦苦懺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魚,唸爛了經卷,卻也贖不了從前造孽的萬一。」說到這裡,眼圈一紅,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韋小寶不明她話中所指,但見她微笑時神光離合,愁苦時楚楚動人,不由得滿腔都是憐惜之意,也不知她是甚麼來歷,胸口熱血上湧,只覺得就算為她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飴,一拍胸膛,站起身來,慷慨激昂的道:「有誰欺侮了你,我這就去為你拚命。你有甚麼為難的事兒,儘管交在我手裏,倘若辦不到,我韋小寶割下這顆腦袋來給你。」說著伸出右掌,在自己後頸中重重一斬。如此大丈夫氣概,生平殊所罕有,這時卻半點不是做作。

那麗人向他凝望半晌,嗚咽道:「韋大人雲天高義,小女子不知如何報答才是。」忽然雙膝下跪,盈盈拜倒。

韋小寶叫道:「不對,不對。」也即跪倒,向著她鼕鼕鼕的磕了幾個響頭,說道:「你是仙人下凡,觀音菩薩轉世,該當我向你磕頭才是。」那麗人低聲道:「這可折殺我了。」伸手托住他雙臂,輕輕扶住。兩人同時站起。

韋小寶見她臉頰上掛著幾滴淚水,晶瑩如珠,忙伸出衣袖,給她輕輕擦去,柔聲安慰:「別哭,別哭,便有天大的事兒,咱們也非給辦個妥妥當當不可。」以那麗人年紀,儘可做得他母親,但她容色舉止、言語神態之間,天生一股嬌媚婉孌,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憐惜,韋小寶又問:「你到底為甚麼難過?」

那麗人道:「韋大人見信之後,立即駕到,小女子實是感激……」

韋小寶「啊喲」一聲,伸手在自己額頭一擊,說道:「胡塗透頂,那是為了阿珂……」雙眼獃獃的瞪著那麗人,突然恍然大悟,大聲道:「你是阿珂的媽媽!」

那麗人低聲道:「韋大人好聰明,我本待不說,可是你自己猜到了。」

韋小寶道:「這容易猜。你兩人相貌很像,不過……不過阿珂師姊不及……你美麗。」

那麗人臉上微微一紅,光潤白膩的肌膚上滲出一片嬌紅,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層胭脂,低聲問道:「你叫阿珂做師姊?」

韋小寶道:「是,她是我師姊。」當下毫不隱瞞,將如何和阿珂初識、如何給她打脫了臂骨、如何拜九難為師、如何同來昆明的經過一一說了,自己對阿珂如何傾慕,而她對自己又如何絲毫不瞧在眼裏,種種情由,也是坦然直陳。只是九難的身世,以及自己意欲不利於吳三桂的圖謀,畢竟事關重大,略過不提。

那麗人靜靜的聽著,待他說完,輕嘆一聲,低吟道:「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紅顏禍水,眼前的事,再明白也沒有了。韋大人前程遠大……」

韋小寶搖頭道:「不對,不對。『紅顏禍水』這句話,我倒也曾聽說書先生說過,甚麼妲己,甚麼楊貴妃,說這些美女害了國家。其實呢,天下倘若沒這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國家。大家說平西王為了陳圓圓,這才投降清朝,依我瞧哪,要是吳三桂當真忠於明朝,便有十八個陳圓圓,他奶奶的吳三桂也不會投降大清啊。」

那麗人站起身來,盈盈下拜,說道:「多謝韋大人明見,為賤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

韋小寶急忙回禮,奇道:「你……你……啊……啊喲,是了,我當真混蛋透頂,你若不是陳圓圓,天下哪……哪……有第二個這樣的美人?不過,唉,我可越來越胡塗了,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嗎?怎麼會在這裡搞甚麼帶髮修行?阿珂師姊怎麼又……又是你的女兒?」

那麗人站起身來,說道:「賤妾正是陳圓圓。這中間的經過,說來話長。賤妾一來有求於韋大人,諸事不敢隱瞞;二來聽得適才大人為賤妾辨冤的話,心裡感激。這二十多年來,賤妾受盡天下人唾罵,把亡國的大罪名加在賤妾頭上。當世只有兩位大才子,才明白賤妾的冤屈。一位是大詩人吳梅村吳才子,另一位便是韋大人。」

其實韋小寶於國家大事,渾渾噩噩,胡裏胡塗,那知道陳圓圓冤枉不冤枉,只是一見到她驚才絕艷的容色,大為傾倒,對吳三桂又十分痛恨,何況她又是阿珂的母親,她便有千般不是,萬般過錯,這些不是與過錯,也一古腦兒、半絲不剩的都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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