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

次日三人向南進發,沿路尋訪阿琪的下落。一路之上,韋小寶服侍二人十分周到,心中雖愛煞了阿珂,卻不敢絲毫露出輕狂之態,心想倘若給白衣尼察覺,那就糟糕之極了。阿珂從來沒對他有一句好言好語,往往乘白衣尼不見,便打他一拳、踢他一腳出氣。韋小寶只要能陪伴著他,那就滿心喜樂不禁,偶爾挨上幾下,那也是拳來身受,腳來臀受,晚間睡在床上細細回味她踢打的情狀,但覺樂也無盡。

這一日將到滄州,三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宿。次日清晨,韋小寶到街上去買新鮮蔬菜,交給店伴給白衣尼做早飯。他興匆匆的提了兩斤白菜、半斤腐皮、二兩口蘑從街上回來,見阿珂站在客店門口閒眺,當即笑吟吟的迎上去,從懷裏掏出一包玫瑰松子糖,說道:「我在街上給你買了一包糖,想不到這小鎮上,也有這樣好的糖果。」

阿珂不接,向他白了一眼,說道:「你買的糖是臭的,我不愛吃。」韋小寶道:「你吃一粒試試,滋味可真不差。」他冷眼旁觀,早知阿珂愛吃零食,只是白衣尼沒甚麼錢給她零花,偶爾買一小包糖豆,也吃得津津有味,因此買了一包糖討她歡喜。

阿珂接了過來,說道:「師父在房裏打坐。我氣悶得緊。這裡有甚麼風景優雅、僻靜無人的所在,你陪我去玩玩。」韋小寶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登時全身熱血沸騰,一張臉漲得通紅,道:「你……你這不是冤我?」阿珂道:「我冤你甚麼?你不肯陪我,我自己一個兒去好了。」說著向東邊一條小路走去。韋小寶道:「去,去,為甚麼不去?姑娘就是叫我赴湯蹈火,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忙跟在她身後。

兩人出得小鎮,阿珂指著東南方數里外的一座小山,道:「到那邊去玩玩倒也不錯。」韋小寶心花怒放,忙道:「是,是。」兩人沿著山道,來到了山上。

那小山上生滿了密密的松樹,確是僻靜無人,風景卻一無足觀。

但縱是天地間最醜最惡的山水,此刻在韋小寶眼中,也是勝景無極,何況景色好惡,他本來也不大分辨得出,當即大讚:「這裡的風景真是美妙無比。」阿珂道:「有甚麼美?許多亂石樹木擠在一起,難看死啦。」韋小寶道:「是,是。風景本是沒甚麼好看。」阿珂道:「那你怎麼說『這裡的風景真是美妙無比』?」韋小寶笑道:「原來的風景是不好看的,不過你的容貌一映上去,就美妙無比了。這山上沒花兒,你的相貌,卻比一萬朵鮮花還要美麗。山上沒有鳥雀,你的聲音,可比一千頭黃鶯一齊唱歌還好聽得多。」

阿珂哼了一聲,說道:「我叫你到這裡,不是來聽你胡言亂語,是叫你給我立刻走開,走得遠遠地,從今而後,再也不許見我的面。倘若再給我見到,定然挖出了你的眼珠子。」韋小寶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哭喪著臉道:「姑娘,以後我再也不敢得罪你啦。請你饒了我罷。」阿珂道:「我確是饒了你啦,今日不取你性命,便是饒你。」說著刷的一聲,從腰間拔出柳葉刀來,又道:「你跟著我,心中老是存著壞念頭,難道我不知道了?你如此羞辱於我,我……我寧可給師父責打一千次一萬次,也非殺了你不可。」

韋小寶見到刀光閃閃,想起她剛烈的性情,知道不是虛言,說道:「師太命我幫同找尋阿琪姑娘,找到之後,我就不再跟著你便是。」阿珂搖頭道:「不成!沒有你幫,我們也找得到。就算找不到,我師姊又不是三歲小孩,難道自己不會回來?」提刀在空中虛劈,呼呼生風,厲聲道:「你再不走,可休怪我無情!」

韋小寶笑道:「你本來對我就很無情,那也沒甚麼。」阿珂大怒,喝道:「到了此刻,你還膽敢向我風言風語?」縱身而前,舉刀向韋小寶頭頂砍落。

韋小寶大駭,急忙躍開閃避。阿珂喝道:「你走不走?」韋小寶道:「你就算將我碎屍萬段,我變成了鬼,也是跟定了你。」阿珂怒極,提刀呼呼呼三刀。幸好這些招數,在少林寺般若堂中都已施展過,澄觀和尚一一想出了拆解之法。韋小寶受過指點,當下逐一避過。阿珂砍他不中,更是氣惱,柳葉刀使得越加急了。再過數招,韋小寶已感難以躲閃,只得拔出匕首,噹的一聲,將她柳葉刀削為兩截。

阿珂驚怒交集,舞起半截斷刀,向他沒頭沒腦的剁去。韋小寶見她刀短,不敢再用匕首招架,自己武藝平庸,一個拿捏不準,如此鋒利的匕首隻消在她身上輕輕一帶,便送了她性命,避了幾下,只得發足奔逃下山。

阿珂持著斷刀追下,叫道:「你給我滾得遠遠地,便不殺你。」卻見他向鎮上奔去,心下大急:「這小壞人去向師父哭訴,那可不妥。」忙提氣疾追,想將他迎頭截住。但白衣尼只傳了她一些武功招式,內功心法卻從未傳過,她的內功修為和韋小寶只是半斤八兩,始終追他不上,眼見他奔進了客店,急得險些要哭,心想:「倘若師父責怪,只好將他從前調戲我的言語都說了出來。」收起斷刀,慢慢走進客店。

一步踏進店房,突覺一股力道奇大的勁風,從房門中激撲出來,將她一撞,登時立足不定,騰騰騰倒退三步,一交坐倒。

阿珂只覺身下軟綿綿地,卻是坐在一人身上,忙想支撐著站起,右手反過去一撐,正按在那人臉上,狼狽之下,也不及細想,挺身站起,回過身來一看,見地下那人正是韋小寶。

她吃了一驚,喝道:「你幹甚……」一言未畢,突覺雙膝一軟,再也站立不定,一交撲倒,向韋小寶摔將下來。這一次卻是俯身而撲,驚叫:「不,不……」已摔在他的懷裏,四隻眼睛相對,相距不及數寸。

阿珂大急,生怕這小惡人乘機來吻自己,拚命想快快站起,不知如何,竟然全身沒了絲毫力氣,只得轉過了頭,急道:「快扶我起來。」

韋小寶道:「我也沒了力氣,這可如何是好?」身上伏著這個千嬌百媚的美女,心中真快活得便欲瘋了,暗道:「別說我沒力氣,這當兒就有一萬斤力氣,也不會扶你起來。是你自己撲在我身上的,又怎怪得我?」

阿珂急道:「師父正在受敵人圍攻,快想法子幫她。」原來剛才她一進門,只見白衣尼盤膝坐在地下,右手出掌,左手揮動衣袖,正在與敵人相抗。對方是些甚麼人,卻沒看清,只知非止一人,待要細看,已被房中的內力勁風逼了出來。

韋小寶比她先到了幾步,遭遇卻是一模一樣,也是一腳剛踏進門,立被勁風撞出,摔在地下,阿珂跟著趕到,便跌在他身上。雖然韋小寶既摔得屁股奇痛,阿珂從空中跌下,壓得他胸口肚腹又是一陣疼痛,心裡卻欣喜無比,只盼這個小美人永遠伏在自己懷中,再也不能站起,至於白衣尼跟甚麼人相鬥,可全不放在心上,料想她功力通神,再厲害的敵人也奈何她不得。

阿珂右手撐在韋小寶胸口,慢慢挺身,深深吸了口氣,終於站起,嗔道:「你幹麼躺在這裡,絆了我一交?」她明知韋小寶和自己遭際相同,身不由己,但剛才的情景實在太過羞人,忍不住要發作幾句。韋小寶道:「是,是。早知你要摔在這地方,我該當向旁爬開三尺才是。不,三尺也還不夠,若只爬開三尺,和你並頭而臥,卻也不大雅相。」

阿珂啐了一口,掛念著師父,張目往房中望去。

只見白衣尼坐在地下,發掌揮袖,迎擊敵人。圍攻她的敵人一眼見到共有五人,都是身穿紅衣的喇嘛,每人迅速之極的出掌拍擊,但被白衣尼的掌力所逼,均是背脊緊緊貼著房中的板壁,難以欺近。阿珂走上一步,想看除了這五人外是否另有敵人,但只跨出一步,便覺勁風壓體,氣也喘不過來,只得倒退了兩步,踢了韋小寶一腳,道:「喂,還不站起來?你看敵人是甚麼路道?」

韋小寶手扶身後牆壁,站起身來,見到房中情景,說道:「六個喇嘛都是壞人。」他站在阿珂之側,多見到了一名喇嘛。阿珂道:「廢話!自然是壞人,還用你說?」韋小寶笑道:「是不是壞人,也不一定的。好比我是好人,你偏偏說我是壞人。這六個喇嘛,膽敢向師太動手,可比我壞得多啦。」阿珂橫了他一眼,道:「哼,我瞧你們是一夥。這六個喇嘛,是你引來的,想要來害師父。」韋小寶道:「我敬重師太,好比敬重菩薩一樣;敬重姑娘,好比敬重仙女一樣,那有加害之理?」阿珂凝神瞧著房中情景,突然一聲驚呼。

韋小寶向房內望去,只見六個喇嘛均已手持戒刀,欲待上前砍殺,只是給白衣尼的袖力掌風逼住了,欺不近身。但白衣尼頭頂已冒出絲絲白氣,看來已是出盡了全力。她只一條臂膀,獨力拚鬥六個手執兵刃的喇嘛,再支持下去恐怕難以抵敵,韋小寶想上前相助,但自知武藝低微,連房門也走不進去,就算在地下爬了進去,白衣尼不免要分心照顧,反而是幫她倒忙,焦急之下,忽見牆角落裏倚著一柄掃帚,當即過去拿起,身子縮在門邊,伸出掃帚,向近門的一名喇嘛臉上亂撥,只盼他心神一亂,內力不純,就可給白衣尼的掌力震死。

掃帚剛伸出,便聽得一聲大喝,手中一輕,掃帚頭已被那喇嘛一刀斬斷,隨著房中鼓盪的勁風直飛出來,擦過他臉畔,劃出了幾條血絲,好不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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