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啣語燕 珮環新鬼泣啼烏

韋小寶在馬車中合眼睡了一覺。傍晚時分,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自後疾馳而來,奔到近處,聽得一個男人大聲喝道:「趕車的,車裏坐的可是個小孩?」

韋小寶認得是劉一舟的聲音,不等車夫回答,便從車中探頭出來,笑道:「劉大哥,你是找我嗎?」只見劉一舟滿頭大汗,臉上都是塵土。他一見韋小寶,叫道:「好,我終於趕到你啦!」縱馬繞到車前,喝道:「滾下來!」

韋小寶見他神色不善,吃了一驚,問道:「劉大哥,我甚麼事得罪了你,惹你生氣?」

劉一舟手中馬鞭揮出,向大車前的騾子頭上用力抽去。騾子吃痛大叫,人立起來,大車後仰,車夫險些摔將下來。那車夫喝道:「青天白日的,見了鬼麼?幹麼發橫?」劉一舟喝道:「老子就是要發橫!」馬鞭再揮,捲住了那車夫的鞭子,一拉之下,將他摔在地下,跟著揮鞭抽擊,抽一鞭,罵一聲:「老子就是要發橫!老子就是要發橫!」

那車夫掙扎著爬不起來,不住口爺爺奶奶的亂叫亂罵。劉一舟的鞭子越打越重,一鞭下去,鮮血就濺了開來。

韋小寶驚得呆了,心想:「這車夫跟他無冤無仇,他這般狠打,自是衝著我來了。老子不是他對手,待他打完了車夫,多半也會這樣打我,那可大事不妙。」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在騾子屁股上輕輕戳了一下。

騾子吃痛受驚,發足狂奔,拉著大車沿大路急奔。劉一舟捨了車夫,拍馬趕來,叫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走!」韋小寶從車中探頭出來,叫道:「好小子,有種的就別追!」

劉一舟出力鞭馬,急馳趕來。騾子奔得雖然甚快,畢竟拖了一輛大車,奔得一陣,劉一舟越追越近。韋小寶想將匕首向劉一舟擲去,但想多半擲不中,反而失了防身利器。他胡亂吆喝,急催騾子快奔。突然間耳邊勁風過去,右臉上熱辣辣的一痛,已給打了一鞭。他急忙縮頭入車,從車帳縫裏見到劉一舟的馬頭已挨到車旁,只消再奔得幾步,劉一舟便能躍上車來,情急智生,探手入懷,摸出一錠銀子,用力擲出,正中那馬左眼。

那馬左眼鮮血迸流,眼珠碎裂,登時瞎了,斜刺裏向山坡上奔去。劉一舟急忙勒韁,那馬痛得厲害,幾個虎跳,將劉一舟顛下馬背。他一個打滾,隨即站起,那馬已穿入林中,嘶叫連聲,奔得遠了。韋小寶哈哈大笑,叫道:「劉大哥,你不會騎馬,我勸你去捉隻烏龜來騎騎罷!」劉一舟大怒,提氣急奔,向大車追來。

韋小寶嚇了一跳,急催騾子快奔,回頭瞧劉一舟時,見他雖與大車相距已有二三十丈,但邁開大步,不停的追來,要拋脫他倒也不易,當下匕首探出,在騾子臀上又是輕輕一戳。豈知這次卻不靈了,騾子跳了幾下,忽然轉過頭來,向劉一舟奔去。韋小寶大叫:「不對,不對!你這畜生吃裏扒外,要老子的好看!」用力拉韁,但騾子發了性,卻那裏拉得住?韋小寶見情勢不妙,忙從車中躍出,奔入道旁林中。

劉一舟一個箭步竄上,左手前探,已抓住他後領。韋小寶右手匕首向後刺出。劉一舟右手順著他手臂向下一勒,一招「行雲流水」,已抓住了他手腕,隨即拗轉他手臂,匕首劍頭對住他咽喉,喝道:「小賊,你還敢倔強?」左手啪啪兩下,打了他兩個耳光。

韋小寶手腕奇痛,喉頭涼颼颼的,知道自己這柄匕首削鐵如泥,割喉嚨如切豆腐,忙嬉皮笑臉的道:「劉大哥,有話好說,大家是自己人,為甚麼動粗?」

劉一舟一口唾味吐在他臉上,說道:「呸,誰認你是自己人?你……你……你這小賊,竟敢在皇宮裏花言巧語,騙我方師妹,又……又跟她睡在一床,這……這……我……我……非殺了你不可……」額頭青筋凸起,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左手握拳,對準了韋小寶面門。

韋小寶這才明白,他如此發火,原來是為了方怡,只不知他怎生得知?眼前局面千鈞一髮,他火氣稍大,手上多使半分勁,自己咽喉上便多個窟窿,笑道:「方姑娘是你心上人,我如何敢對她無禮?方姑娘心中,就只有你一個。她從早到晚,只是想你。」

劉一舟火氣立降,問道:「你怎麼知道?」將匕首縮後數寸。韋小寶道:「只因她求我救你,我才送你出宮,她一得知你脫險,可不知道有多喜歡。」

劉一舟忽又發怒,咬牙說道:「你這小狗蛋,老子可不領你的情!你救我也好,不救我也好,為甚麼騙得我方師妹答應嫁……嫁你做老婆?」匕首前挺數寸。

韋小寶道:「咦!那有這種事?你聽誰說的?方姑娘這般羞花閉月的美人兒,只有嫁你這等又英俊、又了得的英雄,這才相配哪!」

劉一舟火氣又降了三分,將匕首又縮後了數寸,說道:「你還想賴?方師妹答應嫁你做老婆,是不是?」韋小寶哈哈大笑。劉一舟道:「有甚麼好笑?」韋小寶笑道:「劉大哥,我問你,做太監的人能不能娶老婆?」

劉一舟憑著一股怒氣,急趕而來,一直沒去想韋小寶是個太監,而太監決不能娶妻,這一下經韋小寶一言提醒,登時心花怒放,忍不住也笑了出來,卻不放開他手腕,問道:「那你為甚麼騙我方師妹,要她嫁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句話你從那兒聽來的?」劉一舟道:「我親耳聽到方師妹跟小郡主說的,難道有假?」韋小寶道:「是她們二人自己說呢,還是跟你說?」劉一舟微一遲疑,道:「是她們二人說的。」

※※※

原來徐天川同方怡、沐劍屏二人前赴石家莊,行出不遠,便和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相遇。吳立身等三人在清宮中身受酷刑,雖未傷到筋骨,但全身給打得皮破肉綻,坐了大車,也要到石家莊去養傷,道上相逢,自有一番歡喜。

但方怡對待劉一舟的神情卻和往日大不相同,除了見面時叫一聲「劉師哥」,此後便十分冷淡,對他再也不瞅不睬。劉一舟幾次三番要拉她到一旁,說幾句知心話兒,方怡總是陪著沐劍屏不肯離開。劉一舟又急又惱,逼得緊了。方怡道:「劉師哥,從今以後,咱二人只是師兄妹的情份,除此之外,甚麼也不用提,也不用想。」劉一舟一驚,問道:「那……那為甚麼?」方怡冷冷的道:「不為甚麼。」劉一舟拉住她手,急道:「師妹,你……」方怡用力一甩,掙脫了他手,喝道:「請尊重些!」

劉一舟討了個老大沒趣,這一晚在客店之中,翻來覆去的難以安枕,心情激盪,悄悄爬起,來到方怡和沐劍屏所住店房的窗下,果然聽得二人在低聲說話:

沐劍屏道:「你這樣對待劉師哥,豈不令他好生傷心?」方怡道:「那有甚麼法子?他早些傷心,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傷心了。」沐劍屏道:「你真的決意要嫁……嫁給韋小寶這小孩子?他這麼小,你能做他老婆?」方怡道:「你自己想嫁給這小猴兒,因此勸我對師哥好,是不是?」沐劍屏急道:「不,不是的!那麼你快去嫁給韋大哥好了。」

方怡嘆了口氣,道:「我發過誓,賭過咒的,難道你忘記了?那天我說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如能救劉一舟平安脫險,小女子方怡便嫁了公公為妻,一生對丈夫貞忠不貳,若有二心,教我萬劫不得超生。』我又說過:『小郡主便是見證。』我不會忘記,你也不會忘記。」

沐劍屏道:「這話當然說過的,不過我看那……看他只是鬧著玩,並不當真。」方怡道:「他當真也好,當假也好。可是咱們做女子的,既然已親口將終身許了給他,那便決無反悔,自須從一而終,何況……何況……」沐劍屏道:「何況甚麼?」方怡道:「我仔仔細細想過了,就算說過的話可以抵賴,可是他……他曾跟我們二人同床而臥,同被而眠……」沐劍屏咭的一聲笑,說道:「韋大哥當真頑皮得緊,他還說『英烈傳』上有這樣一回書的,叫甚麼『沐王爺三箭定雲南,桂公公雙手抱佳人』,師姊,他可真的抱了你哪,還香了你的臉呢!」方怡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劉一舟在窗外只聽得五內如焚,天旋地轉,立足不定。

只聽得方怡又道:「其實,他年紀雖小,說話油腔滑調,待咱們二人倒也當真不壞。這次分手之後,不知甚麼時候能再相會。」沐劍屏又是咭的一聲笑,低聲道:「師姊,你在想念他啦!」方怡道:「想他便想他,又怎麼了?」沐劍屏道:「是啊,我也想著他。我幾次邀他,要他跟咱們同去石家莊,他總是說身有要事。師姊,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方怡道:「在飯館中打尖之時,我曾聽得他跟車夫閒談,問起到山西的路程。看來他是要去山西。」沐劍屏道:「他年紀這樣小,一個人去山西,路上要是遇到歹人,可怎麼辦?」方怡嘆了口氣,道:「我本想跟徐老爺子說,不用護送我們,還是護送他的好,可是徐老爺子一定不會肯的。」沐劍屏道:「師姊。我……我想……」方怡道:「甚麼?」沐劍屏嘆了口氣,道:「沒甚麼。」方怡道:「可惜咱們二人身上都是有傷,否則的話,便陪他一起去山西。現下跟吳師叔、劉師哥他們遇上了,咱們便不能去找他了。」

劉一舟聽到這裡,頭腦中一陣暈眩,砰的一聲,額頭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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