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二

在心的忙亂中,我勉強竟寫了這些日記了。早先因為蘊姊寫信來要,再三再四的,我只好開始寫。現在蘊姊死了好久,我還捨不得不繼續下去,心想為了蘊姊在世時所諄諄向我說的一些話便永遠寫下去紀念蘊姊也好。所以無論我那樣不願提筆,也只得胡亂畫下一頁半頁的字來。本來是睡了的,但望到掛在壁上蘊姊的像,忍不住又爬起,為免掉想念蘊姊的難受而提筆了。自然,這日記,我是除了蘊姊不願給任何人看。第一因為這是為了蘊姊要知道我的生活而記下的一些瑣瑣碎碎的事,二來我怕別人給一些理智的面孔給我看,好更刺透我的心;似乎我自己也會因了別人所尊崇的道德而真的感到像犯罪一樣的難受。所以這黑皮的小本子我許久以來都安放在枕頭底下的墊被的下層。今天不幸我卻違背我的初意了,然而也是不得已,雖說似乎是出於毫未思考。原因是葦弟近來非常誤解我,以致常常使得他自己不安,而又常常波及我,我相信我在平日的一舉一動中,我都能表示出我的態度來。為什麼他不懂我的意思呢?難道我能直捷的說明,和阻止他的愛嗎?我常常想,假設這不是葦弟而是另外一人,我將會知道怎樣處置是最合法的。偏偏又是如此令我忍不下心去的一個好人!我無法了,只好把我的日記給他看。讓他知道他在我的心裡是怎樣的無希望,並知道我是如何涼薄的反反覆覆的不足愛的女人。假使葦弟知道我,我自然會將他當做我唯一可訴心肺的朋友,我會熱誠的擁著他同他接吻。我將替他願望那世界上最可愛,最美的女人……日記,葦弟看過一遍,又一遍了,雖說他曾經哭過,但態度非常鎮靜,是出我意料之外的。我說:

「懂得了姊姊嗎?」

他點頭。

「相信姊姊嗎?」

「關於哪方面的?」

於是我懂得那點頭的意義。誰能懂得我呢,便能懂得這只能表現我萬分之一的日記,也只令我看到這有限的傷心喲!何況,希求人瞭解,以想方設計用文字來反覆說明的日記給人看,是多麼可傷心的事!並且,後來葦弟還怕我以為他未曾懂得我,於是不住的說:

「你愛他,你愛他!我不配你!」

我真想一賭氣扯了這日記。我能說我沒有糟踏這日記嗎?我只好向葦弟說:「我要睡了,明天再來吧。」

在人裡面,真不必求什麼!這不是頂可怕的嗎?假設蘊姊在,看見我這日記,我知道,她會抱著我哭:「莎菲,我的莎菲!我為什麼不再變得偉大點,讓我的莎菲不至於這樣苦啊……」但蘊姊已死了,我拿著這日記應怎樣的痛哭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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