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騎鯊遨遊

黃蓉見歐陽鋒拖泥帶水的將姪兒抱上岸來,一向陰鷙的臉上竟也笑逐顏開,可是畢竟不向自己與郭靖說一個「謝」字,當即拉拉郭靖衣袖,一同回到岩洞。

郭靖見她臉有憂色,問道:「你在想甚麼?」黃蓉道:「我在想三件事,好生為難。」郭靖道:「你這樣聰明,總有法子。」黃蓉輕輕一笑,過了一陣,又微微的凝起了眉頭。

洪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罷了。第二、第三件事,卻當真教人束手無策。」郭靖奇道:「咦,您老人家怎知她想的是那三件事?」洪七公道:「我只是猜著蓉兒的心思。那第一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傷,這裡無醫無藥,更無內功卓絕之人相助,老叫化聽天由命,死活走著瞧罷。第二件,是如何抵擋歐陽鋒的毒手?此人武功實在了得,你們二人萬萬不是敵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歸中土了。蓉兒,你說是不是?」黃蓉道:「是啊,眼下最緊迫之事,是要想法子制服老毒物,至不濟也得叫他不敢為惡。」洪七公道:「照說,自當是跟他鬥智。老毒物雖然狡猾,但他十分自負,自負則不深思,要他上當本也不算極難,可是他上當之後,立即有應變脫困的本事,隨之而來的反擊,可就厲害得很了。」兩人凝神思索。黃蓉想到西毒與爹爹和師父向來難分高下,縱令爹爹在此,也未必能夠勝他,自己如何是他對手?若不能一舉制他死命,單是要他上幾個惡當,終究無濟於事。

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胸口作痛,大咳起來。

黃蓉急忙扶他睡倒,突見洞口一個陰影遮住了射進來的日光,抬起頭來,只見歐陽鋒橫抱著姪兒,嘶聲喝道:「你們都出去,把山洞讓給我姪兒養傷。」郭靖大怒,跳了起來,道:「這裡是我師父住的。」歐陽鋒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著,也得挪一挪。」郭靖氣憤憤的欲待分說,黃蓉一拉他衣角,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歐陽鋒身旁,洪七公睜眼笑道:「好威風,好殺氣啊!」歐陽鋒臉上微微一紅,這時一出手就可將他立斃於掌下,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氣,凜然殊不可侮,不由自主的轉過頭去,避開他目光,說道:「回頭就給我們送吃的來!你們兩個小東西若在飲食裏弄鬼,小心三條性命。」

三人走向山後,郭靖不住咒罵,黃蓉卻沉吟不語。郭靖道:「師父請在這裡歇一下,我去找安身的地方。」

黃蓉扶著洪七公在一株大松樹下坐定,只見兩隻小松鼠忽溜溜的上了樹幹,隨即又奔了下來,離她數尺,睜著圓圓的小眼望著兩人。黃蓉甚覺有趣,在地上撿起一個松果,伸出手去。一隻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走開,另一隻索性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黃蓉嘆道:「這裡準是從沒人來,你瞧小松鼠毫不怕人。」

小松鼠聽到她說話聲音,又溜上了樹枝。黃蓉順眼仰望,見松樹枝葉茂密,亭亭如蓋,樹上纏滿了綠藤,心念一動,叫道:「靖哥哥,別找啦,咱們上樹。」郭靖應聲停步,朝那松樹瞧去,果然好個安身所在。兩人在另外的樹上折下樹枝,在大松樹的枝椏間紮了個平台,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脅下,喝一聲:「起!」同時縱起,將洪七公安安穩穩的放上了平台。黃蓉笑道:「咱們在枝上做鳥兒,讓他們在山洞裡做野獸。」

郭靖道:「蓉兒,你說給不給他們送吃的?」黃蓉道:「眼下想不出妙策,又打不過老毒物,只好聽話啦。」郭靖悶悶不已。

兩人在山後打了一頭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兩半。黃蓉將半爿熟羊丟在地下道:「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他們會知道的。」黃蓉道:「你別管,撒罷!」郭靖紅了臉道:「不成!」黃蓉道:「幹麼?」郭靖囁嚅道:「你在旁邊,我撒不出尿。」黃蓉只笑得直打跌。洪七公在樹頂上叫道:「拋上來,我來撒!」郭靖拿了半爿熟羊,笑著躍上平台,讓洪七公在羊肉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著朝山洞走去。

黃蓉叫道:「不,你拿這半爿去。」郭靖搔搔頭,說道:「這是乾淨的呀。」黃蓉道:「不錯,是要給他們乾淨的。」郭靖可胡塗了,但素來聽黃蓉的話,轉身換了乾淨的熟羊。黃蓉將那半爿尿浸熟羊又放在火旁熏烤,自到灌木叢中去採摘野果。洪七公對此舉也是不解,老大納悶,饞涎欲滴,只想吃羊,然而那是自己撒過了尿的,只得暫且忍耐。

那野羊烤得好香,歐陽鋒不等郭靖走近,已在洞中聞到香氣,迎了出來,夾手奪過,臉露得色,突然一轉念,問道:「還有半爿呢?」郭靖向後指了指。歐陽鋒大踏步奔到松樹之下,搶過髒羊,將半爿乾淨的熟羊投在地下,冷笑數聲,轉身去了。

郭靖知道此時臉上決不可現出異狀,但他天性不會作偽,只得轉過了頭,一眼也不向歐陽鋒瞧,待他走遠,又驚又喜的奔到黃蓉身旁,笑問:「你怎知他一定來換?」黃蓉笑道:「兵法有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老毒物知道咱們必在食物中弄鬼,不肯上當,我可偏偏讓他上個當。」郭靖連聲稱是,將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起來。

正吃得高興,郭靖忽道:「蓉兒,你剛才這一著確是妙計,但也好險。」黃蓉道:「怎麼?」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來掉換,咱們豈不是得吃師父的尿?」黃蓉坐在一根樹椏之上,聽了此言,笑得彎了腰,跌下樹來,隨即躍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險。」洪七公嘆道:「傻孩子,他若不來掉換,那髒羊肉你不吃不成麼?」郭靖愕然,哈的一聲大笑,一個倒栽蔥,也跌到了樹下。

歐陽叔姪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臊氣,竟然毫不知覺,還讚黃蓉烤羊手段高明,居然略有鹹味。過不多時,天色漸黑,歐陽克傷處痛楚,大聲呻吟。

歐陽鋒走到大松樹下,叫道:「小丫頭,下來!」黃蓉吃了一驚,料不到他轉眼之間就來下手,只得問道:「幹甚麼?」歐陽鋒道:「我姪兒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樹上三人聽了此言,無不憤怒。歐陽鋒喝道:「快來啊,還等甚麼?」

郭靖悄聲道:「咱們這就跟他拚。」洪七公道:「你們快逃到後山去,別管我。」這兩條路黃蓉早就仔細算過,不論拚鬥逃跑,師父必然喪命,為今之計,唯有委曲求全,於是躍下樹來,說道:「好罷,我瞧瞧他的傷去。」歐陽鋒哼了一聲,又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給我下來,睡安穩大覺麼?好適意。」郭靖忍氣吞聲,躍下地來。歐陽鋒道:「今兒晚上,去給我弄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打折你一條腿,少兩根打折你兩條腿!」黃蓉道:「要木料幹麼?再說,這黑地裏又到那裏弄去?」歐陽鋒罵道:「小丫頭多嘴多舌!關你甚麼事?快服侍我姪兒去,只要有絲毫不到之處,零碎苦頭少不了你的份兒!」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叫他勉力照辦,不可鹵莽壞事。

眼見歐陽鋒與黃蓉的身影在黑夜之中隱沒,郭靖抱頭坐地,氣得眼淚幾欲奪目而出。洪七公忽道:「我爺爺、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時,都曾在金人手下為奴,這等苦處也算不了甚麼。」郭靖惕然驚覺:「原來恩師昔時為奴,後來竟也練成了蓋世武功。我今日一時委屈,難道便不能忍耐?」取火點燃一紮松枝,走到後山,展開降龍十八掌手法,將碗口粗細的樹幹一根根震倒。他知黃蓉機變無雙,當日在趙王府中為群魔圍困,尚且脫險,今日縱遇災厄,想來也必能自解,便專心致志的伐樹。

可是那降龍十八掌最耗勁力,使得久了,任是鐵打的身子也感不支,他不到小半個時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樹,到第二十二棵上,運氣時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見龍在田」,雙掌齊出,那樹幌得枝葉直響,樹幹卻只擺了一擺,並未震斷,只感到胸口一麻,原來勁力未透掌心,反激上來,這等情景,正是師父曾一再告誡的大忌,降龍十八掌剛猛無儔,但如使力不當,回傷自身的力道也是剛猛無儔。他吃了一驚,忙坐下凝神調氣,運功半個時辰才又出招將那松樹震倒,要待再動手時,只覺全身疲軟,臂酸腿虛。

他知道倘若勉力而行,非但難竟事功,甚且必受內傷,荒島之上又無刀斧,如何砍伐樹木?眼見一百根之數尚差七十八根,自己這雙腿是保不住了,轉念一想:「他姪兒被壓壞了雙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縱然我今夜湊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鬥既鬥他不過,荒島上又無人援手。」言念及此,不覺嘆了一口長氣,尋思:「即令此間並非荒島,世上又有誰救得了我?洪恩師武功已失,存亡難卜,蓉兒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師均非西毒敵手,除非……除非我義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裏自盡了。」

一想到周伯通,對歐陽鋒更增憤慨,心想這位老義兄精通九陰真經,創下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卻被他生生逼死,「啊!九陰真經!左右互搏?」這幾個字在他腦海中閃過,宛如在沉沉長夜之中,斗然間在天邊現出了一顆明星。

「我武功固然遠不及西毒,但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學秘要,左右互搏之術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與蓉兒日夜苦練,與老毒物一拚便了。只是不論那一門武功,總非一朝一夕可成,這便如何是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