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伕的孩子

很顯然的,四年級丙組的謝老師又傷起腦筋來了。他班裡的劉吉照,不知是同他前生有怨或是怎麼的?一天不給他頭痛幾次就不肯罷休。

吉照——這孩子聰明、頑皮,貪玩耍;別看他個子小,一副窮相,在學校的小天地裡,他卻是一位大文豪、藝術家、運動家,甚至於頑皮等樣樣都到家呢!在他那小腦袋裡也有他微妙的哲學,他認為人是應該蹦蹦跳跳玩耍一輩子的。謝老師很想找個機會,要好好兒地教訓他一番,但這機會卻不容易獲得;作業吧,他都做了,並且做得比任何同學都好。他好問,無所不問,好像故意使老師難堪似的,老師又不能隨便拒絕學生發問,況且他的問題都有相當的根據。有時候看他鬧得天翻地覆,那又是課外時間。

這天總算是他的楣運臨頭了。隨地吐痰,亂棄紙屑都被老師發覺了。還有,講方言不聽級長的勸告,反而打級長,罵他多管閒事。

放學的前幾分鐘,謝老師站在講臺上板著方形的臉孔說:

「各位同學,老師現在問你們幾個問題。」停了一停又說:「我們可不可以隨地吐痰?」

「不可以——」全體的小朋友一齊回答著。

「亂棄紙屑呢?」

「不可以——」

「應不應該打人?」

「不應該——」

「劉吉照!站起來,」謝老師接著說:「他今天就犯了剛才我問的那些錯誤。今天老師並不想給他記過,只罰他一個人打掃教室。」這罪刑一宣布,全體同學的眼光都集中到吉照的臉上,有的吃吃地笑著,也有人裝作要鼓掌的樣子,還有平日吃他虧的人,很得意地做著鬼臉。吉照默默地低下頭來了。

「好!下課。」

「起立!敬禮!解散!」教室裡接著一片混亂,鼓掌的,大聲叫喊的,敲桌子的,喧譁極了。

謝老師剛走出教室又走回到吉照身邊說:

「掃好地到辦公室找我檢查,檢查不及格再掃,一直掃到好,你才能回家。知道了嗎?好!開始掃吧!」老師轉頭就走了。他背後裝著要打老師的姿勢,老師走遠了,他才輕輕地罵了幾句出出氣。當他回過頭一看,教室裡顯得比往常更加髒而亂了,因為平常和他不好的幾位同學,故意把字紙撕得很碎,撕了滿地都是;有的人把口涎鼻涕抹在牆上,把腳印踩在桌椅上。他看了這種情形,氣得臉紅紅的,於是立刻遷怒到這些桌椅了,把教室桌椅摔得東倒西歪的。最後他發現時候已不早了,學校裡的同學幾乎都走光了,發脾氣只有增加自己的麻煩,於是他才死心地拿起掃把來,拚命地掃。經過了好一會兒的時間和流了一身大汗後,才勉強地把教室掃好,這時,恰好謝老師也來了。

「怎麼了?掃這麼久還沒掃好?」謝老師邊走邊看:「掃地好玩嗎?」停了一下:「好!下次不要再頑皮了,知道嗎?否則的話就罰你天天掃地。時間已不早了,趕快回家去吧!」

一路上吉照很不高興,因為這次掃地滋味確實不好受。從此之後,他更堅定了他的壞觀念,他認為工作和遊戲的區別太大了,工作是下賤的,遊戲是高尚的——可不是嗎?他犯了錯才被老師罰掃地呢。

他回到家時,正好是晚飯的時候了——沒有燈的人家都提早吃晚飯,母親很關心地問他為什麼回來得這麼晚?他早在歸途中編造了一套謊言,把母親瞞了過去。他肚子已餓極了,把書包一丟,就跳上飯桌旁的椅子吃飯。

「吉照,你爸爸還沒回來,你得把菜留些給他呢!」母親溫和地對他說。

「媽,爸爸呢?」當母親提到爸爸時,他才想起爸爸來。他的肚子此時確實太餓了。

「你爸爸去工作還沒回來。」

他很快地用飽了飯,幫母親揹小弟弟到庭院裡散步。天色漸漸地黑下來了,怎麼爸爸還不回來?他心裡這樣想著,這時在他的小腦子裡浮現出爸爸的影子,他忙著在大街小巷拖垃圾,掃柏油路,清泥溝,打掃公共廁所等等,富有幻想的吉照,已沉入茫茫的思海裡了。爸爸每當天一亮,就穿起那一套有白字號碼的藍布衫,戴著斗笠出去,一直到太陽下山後才回來。為什麼他天天要去替人家打掃?——的確,自從吉照懂得人事的時候,爸爸就以清道伕為業了——他到底犯了什麼錯。是誰罰他天天掃地?他的老師?奇怪——我就沒看過爸爸上過學,也未曾聽他說過有老師。為什麼啟新的爸爸不去替人家掃地?他也犯過錯呀!他曾經把啟新的媽媽打昏了呢,他每天早上都穿著很漂亮的衣服,坐上三輪車到中正路的大洋房(銀行)去,晚上帶著很多錢又坐上三輪車回來,神氣得很。他常給啟新很多錢,又買皮鞋給他,時常帶他去看電影。爸爸常說我們窮,而他們怎麼不窮?大概因為我們窮,爸爸才去替人家掃地。可是,阿田的爸爸也很窮,他為什麼不去替人家掃地?阿田的爸爸,他每天也都很早起床,到市場挑魚到處兜賣,是到很晚才回家。阿田說因為他的爸爸窮才去賣魚,有一次阿田帶一塊魚給我吃,魚真好吃呀!他說他家裡天天吃魚,這多好!要是爸爸不去替人家掃地,也去賣魚那多好。爸爸到底犯了什麼錯?瑞龍的爸爸也比爸爸好,他常常在家教瑞龍做算術,並且常常買《學友》、《東方少年》雜誌給他看。還有西堂的爸爸,輝雄的爸爸……我們班裡每位同學的爸爸,都比爸爸能幹,他們都不需去給人家掃地。啊!爸爸一定是個大罪人。吉照想到這裡時,淚水已不自禁地湧出,眼看爸爸的影子隱約地從下坡路的那一端,拖著車子上來了,他還招手叫吉照下去幫他把車子推上坡。當吉照把車推到門口時,爸爸回過頭來誇獎他,說他很乖,很有力氣,一邊把手插到兜裡,掏出三個銅幣說:

「爸爸這三毛錢給你,這是清理水溝時拾到的。」

「爸爸,我用不著錢!」他掉頭就跑了。他的爸爸感到很高興,因為看自己的孩子今天是這樣懂事。

吉照跑到旁邊沒人注意的地方放聲哭起來了——怎辦?爸爸一定是個罪人,因為我今天犯錯,老師才罰我掃地,爸爸呢?天天都要掃地,他一定是罪人。以後我上學同學一定會笑我,說爸爸是一個罪人……。這時候天色已暗了,他把弟弟揹回去睡覺。

這晚,他就沒好好地睡過,腦子裡總是浮現出同學們一張張的臉容,向他譏笑,做夢時也是夢見這些。他好不容易地挨過了這漫長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他帶著恐怖的心情和自卑感去上學。當他遠遠地看到校門,跟著就心跳起來。他馬上聯想到那些譏笑他的臉。他在校門口徘徊了好一會兒,碰到幾位進出的同學,向他笑笑,於是他更加緊張起來了。——沒錯!沒出乎意料,他們都在笑我了,我怎麼能去上課?他們一定要笑死我的,不能!不能!不能去上課。啊!啟新來了,他又在對我笑了……。

吉照越想越怕,返轉身大踏步地跑了。

編按:<清道伕的孩子>發表於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二十日《救國團團務通訊》第六十三期,黃春明就讀屏東師範時寫的,是黃春明最早的作品,發表時署名「春鈴」。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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